这日午后,空幽谷。
艳阳高照,锦云绿茵,依稀已有几分昔时景象。
一座竹亭新建在潺潺溪水上,里面正有人赤着大脚板,袒胸露腹地酣然大睡,四周幽静怡人,许多人也正在各自的屋里小憩避暑。
忽然碧波中泛起一蓬涟漪,紧接着探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却是个眉清目秀、机灵活泼的七八岁孩童。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抬头看到竹亭中侧卧的两人,黑漆漆的眼珠里闪过一缕俏皮的光芒,蹑手蹑足爬上岸来。
手上提拎的水草上,是一串吸血爬虫,孩童溜进亭子,偷偷蹲到两人脚下,选了四只个头最大的放到了他们的脚心。
侧卧的两个人,其实自打出生以来,就一直不得不保持侧卧的姿态。因为一旦他们中有人想体会仰面朝天是什么样的感觉,首先必须说服另一人乖乖趴下,而这样的劝说,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
此时这对兄弟好梦正浓,似乎一点也没察觉脚心吸血爬虫的肚子越来越鼓,越来越红。
孩童见两人均毫无反应,不免有点沮丧,索性一口气将水草上所有的虫子全部放到脚板上。
那脸朝外睡着的家伙终于有了动静,缩缩脚咕哝道:“哪来的蚊子─”却眼睛也没睁又睡过去了。
孩童更觉有趣,只听另一名丑汉含含糊糊地哼道:“该死的蚊子!”突然脚一动,直直地蹬在了孩童的面门上,鼻子被踩扁事情尚小,那一股浓烈欲呕的臭气,再加血腥气直窜孩童的两个鼻孔,却几乎把他熏昏过去。
最痛苦的当然莫过于,嘴巴也被那只臭脚封得严严实实。
孩童刚想躲闪,丑汉的另一只大脚又搁到了他的肩膀上,将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再斜眼看对方的大脚板,又黑又油,满是干巴巴的泥土和草屑,更别提那堆被挤出五脏六腑和腥血的爬虫,死相有多难看了。
孩童伸手用力一扳压在脸上的臭脚,纹丝不动,他再笨也知道自己惨了,禁不住着咿唔道:“臭老九─”可嘴巴张开一丝缝,臭烘烘的味道竟顺势直逼喉咙,恶心得他连着下面的话和翻上来的苦水,又一并强行咽了回去。
白老九舒畅无比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就在这小家伙拿着一串吸血虫悄悄溜进竹亭前,他已警醒,只是故意给小家伙一个恶作剧的机会,待自己的脚底板爬满了吸血虫,白老九才反过来戏弄了孩童一把。
发现孩童恼了,白老九这才哈哈一笑,把臭脚上的爬虫尸体连带黑泥,尽情抹在孩童脸上道:“小曹衡,香不香?”
原来,这孩童便是曹彬的独子小曹衡。
数日前合谷川被九间堂攻破,他们得以及时撤离幸免于难,翌日就由得着讯息赶来的楚凌宇,连夜护送到空幽谷。
如今的空幽谷既有丁淮安等上百高手,又有邙山双圣、罗禹等人常驻,实力之强硬远非昔日可比。
罗禹等人都知道,曹彬夫妇仗义救助林熠的故事,因此对曹彬一家也十分感激亲热,尤其小曹衡与林熠渊源匪浅,又精灵古怪,恰似罗禹未成年前的小师弟,众人对他都宠爱万分。
邙山双圣本就是没大没小边了,小曹衡的脾性正投两人的胃口,才几日不到,两老一小已打成一片,捉虫子爬树枝,整日玩得不辨东南西北。
曹衡奇遁身法的速度施展到极致,窜出竹亭一头栽进溪水里,好半天才浮出脑袋骂道:“臭死了,比茅厕里的石头还臭!”
白老七正对着他,眨眨眼睛道:“茅厕里的石头是什么滋味,你尝过?”
曹衡很快眼珠一转还击道:“我还真不晓得。七叔,您老人家见识广博,无所不晓,能不能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白老七得意洋洋道:“告诉你吧,茅厕里的石头当然是又臭又硬,很不好吃。”
曹衡笑嘻嘻道:“敢情您老人家亲口尝过,才这么清楚,衡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白老七反应过来,佯怒道:“臭小子,敢骂你七叔!”与白老九双双跃起,一头栽进溪水里,溅起老大的浪花。
曹衡一声惊呼,转身潜入水底拼命逃跑。
可四手四脚的人哪怕用狗爬式,游起来也比两手两脚的人快些,没出十丈,邙山双圣便追到曹衡身后,三人闹作一团。
好半天,先是曹衡爬上岸躺倒在草地上直喘气,然后邙山双圣也湿漉漉的钻了出来,坐在曹衡身边。
白老七笑道:“小曹衡,你中午都不睡觉的么?”
曹衡摇摇头道:“我是好辛苦才溜出来找你们的。九叔,你上午的故事还没说完,快告诉我后来干爹怎样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满脑袋都在想这些。”
林熠襄助云怒尘突袭合谷川,迫死连城雪、擒纵幻云真人的事情,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但曹衡年幼,邙山双圣又是对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事生非的活宝,谁也不敢把这事告诉他们。
白老九笑呵呵道:“想听?把你那根宝贝石棘索借给九叔玩两天。”
曹衡一嘟小嘴道:“不借,那是我干爹送的。”
“稀罕?”白老七嗤了声故作不屑道:“老九,让他自己给自己想故事去吧。”
曹衡想了想,问道:“你们两个想借我的石棘索用来作什么?”
白老九道:“我告诉你了,你可得保密。”见曹衡点头,他压低声音道:“老子要用这玩意儿捆了瞿稻的那双贼手,看他往后还怎么偷咱们兄弟的酒喝。”
曹衡一听来了精神,兴奋道:“那好吧。不过绑他的时候,一定要叫我来看。”
白老七大喜,催促道:“你赶紧去取,咱们这就找瞿稻去。”
曹衡苦着脸道:“我刚才跟你们在水里折腾了那么久,半点力气也不剩,连脚趾头都不想抬。还是先休息一会儿,等你们讲完故事再去拿吧。”
白老九一心想找瞿稻出气,迫不及待道:“你把东西放哪儿了,我们兄弟去取。”
曹衡道:“就在我枕头底下藏着。可千万别跟我老姐说这事,不然她肯定要当叛徒,告诉我娘亲就不好玩了。”
邙山双圣一跃而起,一面跑一面应道:“放心,包在咱们兄弟身上。”一眨眼已没了影。
曹衡嘻嘻一笑,冲邙山双圣消失的地方皱了皱小鼻子。
忽然空幽谷上方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待稍近一些,曹衡才看清是个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女。
那少女也瞧见了四脚朝天躺在溪边的曹衡,收住身形慢慢飘落,问道:“小孩,这儿是不是空幽谷?”
“没礼貌!”光听称呼就已经让小曹衡很不喜欢了,再看对方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岁,偏偏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不觉有气。
他眼皮都不抬,懒洋洋道:“阿姨在问我么?”
红衣少女娇哼道:“不问你还问谁,本小姐看起来很老么?”
曹衡道:“那我可不知道,这谷里养了不少狗啊猫啊,谁晓得妳是不是在问牠们?”
红衣少女诧异道:“本小姐为什么要问牠们?”
曹衡一脸坏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妳直接问牠们岂不是更省事一些?”
红衣少女双颊腾起嫣红,嗔怒道:“小破孩,本小姐好端端向你问路,你却拐着弯地骂我,信不信我替你爹娘好生教训你一顿?”
曹衡什么时候被人威胁时低过头,他嘿嘿笑道:“妳想当我奶娘还稍嫌小了点吧?”
红衣少女自幼娇生惯养,何时想过要给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当奶娘?顿时气得恨道:“你讨打!”飞身而下,探手抓向曹衡的肩膀。
曹衡一骨碌翻入溪水,只露个脑袋笑呵呵道:“没打着,好凶的奶娘!”
红衣少女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轻轻松松躲过自己燃木神爪、在溪水中喜笑颜开的小曹衡,挑高眉毛哼道:“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凶“!”
身躯在空中曼妙一转,掠向曹衡头顶,曹衡不晓得何时嘴里含了一口溪水,见红衣少女扑到,“噗”地喷出。
他用上了太炎真气,这水箭又快又准,红衣少女猝不及防,赶紧凌空翻转,挥掌震散。
曹衡却从另一处又冒了出来,鼓掌嘻笑道:“又没打着。”
红衣少女怒不可遏,又不愿下水去捉,只好忿忿道:“小破孩,有种你上来!”
小曹衡有样学样,小胸脯挺得比她还高,道:“老阿姨,有种妳下来!”
红衣少女一咬贝齿,道:“你当自己扮了乌龟,本小姐就治不了你么?”凌波飘立飞出云袖,一股袖风激荡水面,要把小曹衡从溪水里迫出来。
小曹衡暗叫:“啊哟不好,要出人命了。这老阿姨不好玩,这么快就恼羞成怒啦。”漫天水花中他扯开嗓子叫道:“救命啊,有人要倚老卖老行凶杀人啦─”
红衣少女愈发羞怒,袖风激得一股股水柱直冲云天,像是开了锅一样。
忽然斜刺掠出一人,双掌虚按,“啵啵”连声将红衣少女的云袖弹飞,冷冷说道:“这不是青木宫的小鲍主么,怎有兴致来此穷乡僻壤之地?”
来的是老奉。他今日当班巡山守值,早已发现了花纤盈,但见她一进来正撞小曹衡,便乐得隐身一旁看热闹,后来见花纤盈出手渐重,担心曹衡出事,才现身拦阻,截下对方。
花纤盈可不认得他是谁,只觉得来人有点眼熟,好像哪里见过却又记不起来,于是问道:“阁下是哪位,怎么会认得本小姐?”
老奉冷笑道:“小鲍主金枝玉叶,当然不记得也不必记得,被贵宫囚禁在血动岩多年的苦力!没想到啊,咱们都躲到这地方来了,小鲍主还不肯放过。嘿嘿,想再打上门来欺负我们么?”
花纤盈“啊”了声,惊讶道:“不对不对,我可不是来欺负你们的,我是想来打听─”
老奉打断道:“打什么打?就凭妳那两手还想打?说吧,妳是想我亲自动手,还是自己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