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说着,就伸手搭在一个黄袱小枕上,套着米珠团寿金护甲的小指微微有些颤抖,如意凛神静气,以三指先搭了左腕,又请右脉摸了,脉象细数,又观其舌苔舌光少苔,虽瞧着有些像是了肺痨之症,但病却未到那个症侯,只是有些微的肺肾阴虚,怎么好好的就咳了血,人也瘦成这般。
正疑惑道,一阵贼风从窗户灌了进来,风吹散如意的长发,因是跪着诊脉,有几根发丝不小心飘落到太后干枯瘦黄的手背上,太后大惊,人往后一退,眼里露出恐惧之后,手从如意脸庞划过,尖锐的护甲差点划伤了如意的脸,平阳公主惊声道:“母后,你怎么了?”
太后的唇微微颤抖着,喃喃道:“虫子,有黑色虫子爬到哀家手上来了。”
平阳赶紧帮着太后细细检查了一下,疑惑道:“母后,哪来的虫子?”
如意微微一怔,刚刚明明是自己的头发,怎么会被太后认作虫子,若太后中了什么虫毒和蛊毒从脉像上也应该能诊的出来,但据太后脉像看来,毫无中毒症状,瞧着她面黄肌瘦的模样倒有些像营养不良,如意沉了沉眉伏地叩头道:“据臣女拙见,太后此症大约已有十余日,每每午后潮热,骨蒸盗汗,夜寐不安,饮食不思,咯血少痰,探其表则以为是肺病,实则不然。”
“那以你之见究竟是何症候?”平阳急问道,“太医院的那帮庸医可不都当肺……”痨之未说出,平阳立时掩了口道,“太医左不过是开了百合固金汤,喝了这么些日子总一点也不见好。”
太后微微蹙眉,眉角却更显着向上飞扬,半眯着眼打量着如意,须臾,她沉沉问道:“这么说,你能拟出更好的方子了?”
前世,如意在后宫浸淫数十年,如今再见太后,却有种熟悉的陌生之感,厉太后才智非凡,当年她仅凭一介小小宫奴博得帝宠,后宫倾轧争斗,她韬光养晦从不露锋芒,虽然最终没能登上后位,但她保护两子平安长大,在七子夺嫡之战中,她不惜用黑线虫蛊控制先皇,令先皇修改遗诏,使得天成帝登基名正言顺。
天成帝登基初时,根基不稳,民间时有谣传天成帝是个抄家弑兄的皇帝,更有传言说天成帝篡改先帝遗诏,朝堂之上若没有她主持大局,怕天成帝当年也不能坐的那样安稳,只是如今厉氏一族在朝中势力过大,厉太后长兄厉元傲现为左丞相,晋爵“隆盛王”,厉元傲之女厉醒于景和一年被正式册封为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厉皇后,太子莫离澈之亲母。
如意瞧太后见到发丝拂过手背就如此惊惧的样子,兴许是心病,但黑线虫蛊是太后心中的隐秘,若不是莫离云费尽心机挖了大堆官员,皇子,妃子乃至太后的隐私,她也不得知道这段干系,如今事过境迁,太后忽喇喇的怕起了虫子来,莫不是她近日接触过黑线虫,如今她只能以虚探实,她叩头问道:“太后请恕臣女斗胆,不知近日可曾饮过不洁之水亦或吃过不洁食物?”
太后一听身上一阵发麻,几乎能看见那长长细细的小黑虫正蠕动着朝自己爬过来,她脸色苍白如纸,眉心紧皱到一处,额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显得她益发老了,削瘦的双颊肌肉微微抖了抖,沉了沉眉道:“你这孩子确有几分意思,十五天前哀家去霞隐寺听明觉大师讲经,回来的路上因天色还早,哀家见烟霞山风光大好,便一时起了兴致,游玩烟霞山,又见烟霞下泉水清澈干净便命人取了些喝了,当时哀家中了些暑气也未在意,待喝完泉水方发现那白玉瓷碗上粘了黑色小虫,回来后哀家就感身体不适,如今益发的病体沉疴了。”
如意低着敛容,心内暗笑,原本真给自己猜对了,想来必是太后以为自己喝下了黑线虫,日日寝食难安,她咳出血来必是想用力将黑线虫咳将出来,乃至伤了喉咙,正好太后有些肺肾阴虚,又见咯血,太医院的那帮太医只拿太后当肺病治了,太后心病不除如何能好,她抬了抬眼恭敬道:“敢问太后那小黑虫是不是细如黑丝,弓身蠕动?”
太后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仿佛极不愿提起,只单点了点头。
如意淡笑一声,也不敢提及黑线虫三个字,只道:“太后不必挂心,这方子倒极简单,臣女赶紧先制了药让太后服下,左不过到明儿早晨,必将太后腹内小黑虫全部泻下,到时太后之病也可痊愈了。”
平阳公主一听如意说的这样简单,心松了几分,忙笑道:“你快些制了药,好叫母后的病早些好了。”
太后憔悴不堪的面色也好了三分,心想着若真能将那些恶人心的虫子全部泻下,自己也不至于日夜难安,恨不能将手伸进喉咙里将那些个虫子全部扒拉出来了,她看了看如意点头赞道:“你若真治好了哀家的病,哀家必重重有赏。”
如意忙陪笑道:“太后福泽深厚,自有佛祖庇佑,若臣女真个治好了太后,不过是托了太后的洪福罢了。”
太后伸手指了指如意,笑着对平阳道:“你听听,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原本还以为哀家这次逃不过这病灾了,这如意果真是个福星,你速去制了药,哀家倒有些耐不住了。”
如意领命而去,只取了巴豆,番泻叶捣制成泥,和着栗子粉制成指甲盖大小的薄片,然后取了黑色丝线弄成黑线虫大小模样和着蜂蜜细粉制成馅包进薄片之中,统共也只制了五颗丸子,和着米汤喂太后服下。
到了夜间,太后觉腹痛如擂鼓,连夜大解五六次方休,第二日清晨也不顾污秽亲自看了,心却放了下来,如意又开了些开胃护嗓之药亲自服侍太后服了,到了中午太后觉腹中饥饿,如意命御膳房早为太后做好了几样精致清爽的粥和糕点,太后喝了一碗红稻米粥,如此不过两日,人也不咳了,脸色也好了不少,如意本就了解太后颇深,知道她喜与不喜,所以对待太后色色拿捏到位,至此太后待如意与往日更加不同,十分喜爱与欣赏,款留着如意在宫中陪她说笑儿。
这一天,暮色低垂,天边飘着沾着霞光的淡淡红云,红云掩着光倾泻在金黄色琉璃瓦上,太后兴致正好,趁着夕阳西下之时来逛御花园,御花园百花绽放,更开到了那极盛之处,偶有落叶粉瓣被风吹起,带了些将近夏末秋初的冷寂与萧杀,石头漫成的甬道,道的尽头却是一池碧水,碧水岸上清厦朗阔,周围遍种着奇草异藤青郁苍翠,有的已结了果实,似红豆般累垂可爱。
顺着云步石梯上去,却是一方琉璃顶的水亭,四层重檐,镂刻精致,正迎着那一缕夕阳红光,好似罩上了一层火般,亭内微风徐徐,浓荫华盖,亭边有水气飘荡,湿润的清凉。
一位贵气十足,端庄富丽的中年女子正依着栏杆坐于亭前长椅之上,椅子上铺着暗红色锦丝棉绣垫,女子目光眺望着那汪池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她收回神思,又将手中的书随手翻来,却是《古乐府》,正看见曹孟德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她眸里带着几分哀愁,呆望着这首诗不觉有些刺心,想将这页翻过,那手儿却停住了,眼里似有泪涌过,书轻轻被她掩上,她托着腮将手支到朱漆栏杆之上,只管痴痴的又盯着那汪池水瞧,旁边的宫女见她这般光景也不敢说一句话,她忽然喃喃的唤了一声:“文心,你可还记得十四年前的今天?”
“皇后,都过了那么久了,你何苦还放不下?”那宫女已将四十有余年纪,面相清秀,穿着一身白色缎绣花鸟图纹袖边宫装,后脑勺上单绾了个清爽的髻,斜插着一支錾银如意簪。
皇后长叹了一声低低道:“如何能放?我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年他陪我走在这清华池畔,我那样欣喜若狂,可我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陪我走了,十四年前的今天他死了,他是被我亲手害死的。”皇后一时失了态,泪就滚落下来,复又望着湖水喃喃自语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阿煦,你死了,我还活着,我却还活着……”
夕阳如血,洒下最后一抹与余辉在她脸上笼上一层凄艳的红光,她声音低的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阿煦,你曾对我说过你最喜欢喝我酿的女儿红,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上别的女子酿的酒……为什么你认识了她就变了,你对我那样冷漠,那样疏离,你叫我怎样承受的住……”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忽然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恶狠狠的骂了一句,“颜汐晚,都是你这贱人!”
她缓缓的站起身子,一袭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通袖长裙,迎风微微飘荡,脸上荡漾着日薄西山般的娇媚,她保养得当,看上去还显得很是年轻,只是再年轻也敌不过这无情的岁月流淌,她挺直了脊梁傲然的立在那里,发间插着九凤金簪耀着烈烈光华,象征着她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
她冷笑一声从嗓子眼里发出狠戾的声音:“颜汐晚,你死了,你们都死了,本宫才是最后的赢家,本宫是这堂堂天纵国母仪天下的厉皇后,呵呵……而你颜汐晚,不过是被黄土掩埋的枯骨……枯骨……”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低到没有了声息,而她心里的怨恨和苦楚却未减少半分。
为什么?为什么颜汐晚死了还阴魂不散的缠着她,那个沈如意,那个近两天一直守着太后身边陪着太后说笑话的沈如意竟然长得那般像她,皇宫赏月宴,她本以为自己看到了鬼,可她是最端庄高贵的皇后,怎能失了半点分寸,她的笑她的贤良淑德全都在脸上表现的极好,她暗中派人去打探沈如意,她是宁远侯府的三姑娘,她的娘叫南宫晚,早就死了,她一直在疑惑南宫晚会不会就是颜汐晚,可她明明看见当年的颜汐晚死了,是被自己下了最烈的鹤顶红毒死的,她亲眼见到阿煦将她埋葬,怎可能会活过来,这绝没有一丝可能。
那一夜下着大雨,她躲在那丛丛木兰树后看着阿煦徒手挖开了一座墓穴,他的手上全是血,指甲都连根折断了,他哭的那样伤心,他竟然抱着那个贱人的尸体哭的那样伤心,她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快乐与最痛的悲哀,快乐是因为颜汐晚那个贱人,那个高高在上的景朝汐晚公主,那个亡了国还苟延残喘的亡国公主终于死了,悲哀是因为她最爱的阿煦,她拿自己生命去爱的阿煦为颜汐晚的死哭的那样悲哀,她看着他用颤抖的手捧着湿黏的黄土一点点洒向她的身躯,她怎可能活过来成为宁远侯沈致远的妻子。
她打算选择遗忘,可沈如意的存在就像一根刺如埂在喉,时时提醒着她,那个贱人曾经夺走了她的最爱,所以当慕容中找到钦天监监正要污蔑沈如意是妖星时,她选择了暗中支持,不然单凭慕容中怎可能让钦天监监正将污水泼向沈如意,要知道那钦天监监正可是平阳公主的人,若不是自己施压,他不会背叛公主,拥有高高在上的权利就是好,她可以拿捏着他人的生死乃至他人全家的生死。
转眼之间,妖星变成福星,如今还成了太后面前最得意红人,这个沈如意不过用了短短数十天的时间,若不是她长得那样像颜汐晚,她连看都懒的看她,可她的脸偏偏长得那样像颜汐晚,像的让她恍惚是不是那个贱人从墓穴里爬出来要找她寻仇了,她告诉自己,这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但她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不管沈如意和颜汐晚有没有关系,她沈如意的那张脸就是过错,最令人痛恶的过错。
她心绪难平,只觉得身子疲累的空虚,皇上有多少日子没到她的凝晖宫来了,她怕是数也数不清了,不过近日皇上为政事操劳,这一段时间一直待在正安殿内批改奏章,每每弄到三更天才睡,不仅是她宫里,连玉贵妃,卫妃,舒妃那儿也不去,也只翻过苗疆来的那个狐狸精一次绿头牌。
她正想着,身后的贴身宫女文心轻声道:“皇后,太后朝着咱们这边走过来了。”
厉皇后敛了敛衣服,定了定心,脸上露出柔和而大方的笑,步履轻盈的迈步就迎了过去,见到太后赶紧行了礼道:“臣媳参见母后。”
如意一见皇后便裣衽行礼道:“臣女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厉皇后眼里故意流露出一丝喜爱之色,只是那喜爱之色却融着冰雪般的冷意,她笑着对太后道:“母后,如今您可得了一个妙人儿,模样儿标致,又会讨母后欢心,更难得的是她妙手仁心,医术极好,连臣媳都喜爱她了。”
太后眼里盈着笑意道:“也幸亏有如意这孩子,不然哀家这把老骨头怕是不中用了,今儿瞧着天气好,不冷又不热的方想着来御花园逛逛,这两日皇帝为国事操劳,哀家甚是忧心,今日瞧见他又憔悴了不少。”说着,她眯起眼打量厉皇后道,“哀家瞧你的眼睛怎么有些肿了?”
厉皇后忙笑道:“刚在亭子里坐着,被风吹来的灰尘迷了眼,不打紧的。”
太后淡淡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如今皇帝一心都放在国事上,他想做个明君,这本无可厚非,只是哀家不忍见他日日辛劳,你这个做皇后也该适时为皇帝分些烦忧,皇帝这些日子都到三更才睡,五更天就起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这身子怎么熬得住。”太后越说越担忧,眉眼之间都忧虑都凝聚成了团,“阿醒,你与皇帝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情份,哀家看他也还算敬重你这个皇后,你平常也该多劝着他些,再不济也应该尽着妻子的本份亲自为他熬些补品送过去。”
“母后教训的极是,臣媳确实有错,这两日皇上一来为国事烦忧,二来太后的寿辰也快到了,皇上待在正安殿沐浴斋戒,要亲自太后绘观音像,后宫一略不得亲近。”
太后叹息一声道:“倒难为他的孝心了。”说着,又对着如意道,“这会子皇后提起观音像,哀家倒想起看过你绘的孔雀拜观音,真真是世间罕见,心思绝妙。”
如意笑道:“臣女的心思再妙,也比不得皇上的心思,这世间最难得的就是用心二字,臣妾不过是以技艺一博众采,而皇上却是以诚挚的孝心为太后绘观音像,这一份孝心当真是难能可贵,臣女望尘莫及。”
皇后目光微微一动,不经意间唇角扯出一抹怨毒的冷裂弧度,她越瞧这沈如意越像颜汐晚,不仅外貌长得像,就连这身上的气度也有两分相似,她轻咳了一声,调整了语气对着太后笑道:“母后,这孩子竟是个水晶玻璃心肝人儿,怎怨得人疼,什么话儿到她嘴里一说就听着很是暖心。”
太后满意的携了如意的手,带着慈爱之色道:“偏生这孩子投了哀家的缘,哀家一开始还不觉着她有什么好,如今两日相处下来,哀家竟觉得她最是个贴心的妙人儿。”说完,她又略皱了皱眉对着皇后肃然道,“你也该想着法儿成为皇帝身边最贴心的妙人儿,别光嘴上说着却不做。你要好好在皇帝身边辅佐,这样哀家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