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向前跨出几步,竟是完全无视被钉死在门板上的她,轻轻打开门,微笑道:“让真君久等了。”
原来截江真君刘志茂,早已立雪于门外。
当一位元修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当中,刻意隐蔽气机,连炭雪都毫无察觉,照理来说陈平安更不会知晓才对。
当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时,刘志茂就已经在横波府敏锐察觉,只是当时犹豫不决,不太愿意冒冒然去一窥究竟。
只是当那把剑的剑尖刺透房门,刘志茂终于按耐不住,悄然离开府邸密室,来到青峡岛山门这边。
刘志茂已经站在门外一盏茶功夫了。
陈平安侧过身,“真君屋里坐。”
刘志茂心中叹息一声,面带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绕过那块青石板,坐在桌旁。
陈平安重新关上门,虽然开门和关门的动作都不大,可怜炭雪被一把剑仙穿透,如坠冰窟,再被那道写在门板上的符箓克制,又如同置身于煮沸的油锅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让她痛不欲生。
陈平安再次与刘志茂相对而坐。
刘志茂也再次拿出那只白碗,放在桌上,轻轻一推,显然是又讨要酒喝了,“有陈先生这样的客人,才会有我这样的主人,人生幸事也。”陈平安一招手,养剑葫被驭入手中,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这次不比第一次,十分豪爽,给白碗倒满了仙家乌啼酒,只是却没有立即回推过去,问道:“想好了?或者说是与粒粟岛岛主谭元仪商量好了?”
刘志茂笑着反问道:“难道陈先生都猜不出谭元仪那次去往宫柳岛,是谈妥了,还是谈崩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刘志茂感慨道:“若是陈先生去过粒粟岛,在乌龙潭畔见过几次岛主谭元仪,说不定就可以顺着脉络,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长推衍,委实是精通此道。”
陈平安还是摇头,“这算什么精通推衍,那是你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家风范。我说得直接,真君别见怪。”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谭元仪虽是大骊绿波亭在整个宝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岛与刘老成密谈后,仍是不太愉快。当时谭元仪给出的条件,是一虚一实。”
刘志茂停顿片刻,见陈平安仍是安安静静等下下文的神态,又有些唏嘘,其实陈平安只凭“一虚一实”四字就知道大致真相了,可仍是不会多说一个字,就是可以等,就是愿意熬和慢。
这种细微处的心性之妙,只有刘志茂这种修为、心性足够高的老修士,大概才会理解。
刘志茂继续说道:“大骊是希望我能够维持虚的江湖君主身份,但是全部,全部的实在好处,都交给宫柳岛。书简湖千余岛屿,我这个台面上的书简湖盟主,只拣选十余座藩属岛屿之外的其余三十座岛屿,接连成片,形成一个类似世俗王朝的‘京畿之地’,其余所有的岛屿,都归入宫柳岛辖境。当然了,大骊宋氏在未来岁月里,肯定要向刘老成抽成分红的。然后在这个前提上,刘老成不可以有任何针对我和青峡岛的举措,明里暗里,都不可以。不过谭元仪多半会将这点小要求,尽量在刘老成那边说得委婉。”
刘志茂叹了口气,“即便是如此退让了,刘老成仍是不愿意点头,竟是连我那个名义上的江湖君主头衔,都不愿意施舍给青峡岛,撂下了一句话给谭元仪,说以后书简湖,不会有什么江湖君主了,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暂时想不通其中关节。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渊的谋划,下宗选址书简湖,以及荀渊与刘老成之间的结盟关系,更猜不到姜尚真这位手握云窟福地的“老熟人”,即将成为下宗的首任宗主。
作为玉圭宗的下宗,必然是要囊括整座书简湖都还嫌小,说不定连朱荧王朝在书简湖附近的周边藩属,例如石毫国在内,都要划入下宗辖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元婴野修刘志茂,算什么东西?
只是刘志茂不知,粒粟岛谭元仪一样不知。
国师崔瀺为了这个棋局,有意无意对谭元仪进行了隐瞒,为的就是让崔东山输得心服口服,两人分出主次,让崔东山心甘情愿离开山崖书院,为他崔瀺所用,帮助他和大骊铁骑安稳宝瓶洲半壁江山,至于是南是北,是在观湖书院以北守江山,还是在以南打江山,崔瀺当时给了崔东山选择,两者都可以。
对于崔瀺这种人而言,世间人事皆不可信,可是难道连“自己”都不信?那岂不是质疑自己的大道?就像陈平安内心最深处,排斥自己成为山上人,所以连那座搭建起来的跨河长生桥,都走不上去。虽说如今一分为二,崔东山只算是半个崔瀺,可崔瀺也好,崔东山也罢,到底不是只会抖机灵、耍小聪明的那种人。
只要真正决定了落座对弈,就会愿赌服输,更何况是输给半个自己。
崔东山一旦出山,倾力辅佐大骊。
无疑就等于大骊王朝凭空多出一头绣虎!
当时崔瀺还未离开池水城高楼,用崔东山自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来讲,就是“我自己想想都可怕,大骊在宝瓶洲,还怎么输?”
陈平安沉默不语,这个消息,好坏参半。
好的是,刘志茂与自己开价的底气,跌落谷底。坐镇宫柳岛的刘老成如此硬气,青峡岛春庭府那边,以及朱弦府,刘志茂跟陈平安坐地起价的东西,分量会越来越轻。
坏的是,这意味着想要做成心中事情,陈平安需要在大骊那边付出更多,甚至陈平安开始怀疑,一个粒粟岛谭元仪,够不够资格影响到大骊中枢的策略,能不能以大骊宋氏在书简湖的代言人,与自己谈买卖,一旦谭元仪嗓门不够大,陈平安跟此人身上耗费的精力,就会打水漂,更怕谭元仪因功升迁去了大骊别处,书简湖换了新的大骊话事人,陈平安与谭元仪结下的那点“香火情”,反而会坏事,最怕的是谭元仪被刘老成横插一脚,导致书简湖形势变幻,要知道书简湖的最终归属,真正最大的功臣从来不是什么粒粟岛,而是朱荧王朝边境上的那支大骊铁骑,是这支铁骑的势如破竹,决定了书简湖的姓氏。一旦谭元仪被大骊那些上柱国姓氏在庙堂上,盖棺定论,属于办事不利,那么陈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岛了,因为谭元仪已经自身难保,说不定还会将他陈平安当做救命稻草,死死攥紧,死都不放手,希冀着以此作为死地求生的最后本钱,那个时候的谭元仪,一个能够一夜之间决定了青冢、天姥两座大岛命运的地仙修士,会变得更加可怕,更加不择手段。
道理再简单不过。
炭雪会被陈平安此刻钉死在屋门上。
陈平安同样有可能会沦落为下一个炭雪。
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