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
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
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那座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
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给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
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是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那边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杨崇玄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把三山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
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头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随随便便,就从雪白石崖抓起一把石块,手心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兄弟二人,双方不对眼而已,却还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
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的到处闯祸。
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只要做得到,他一定赶紧爬回去。
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唉,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那边,从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
杨崇玄托着腮帮,懒得说话,自己每天都心很累啊。
那人跃过深涧,落在杨崇玄身边,递过去一颗野果,“杨大哥,这玩意儿嘎嘣脆,贼好吃。”
杨崇玄接过状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韦高武,你姐到底有没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原来这捧果献媚的魁梧汉子,正是那头西山老狐的幼子,撑伞狐魅韦太真的弟弟,韦高武,至于两个姓名,自然都不是他们姐弟的本命名字。
韦高武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连杨大哥你都没相中,估摸着我姐这辈子啊,是注定要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杨崇玄便不再追问。
这个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个,在宝镜山一带的山精当中,是给人欺负惯了的,就是个扛旗巡山的喽啰鬼物,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若不是实在长得不俊俏,估计每天都要洗屁股。
可韦高武其实不傻。
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三口当中,最聪明的一个。
聪明到了猜出他姐姐的最终命运,可能会不太好。
能做的,韦高武都做了,不该做的,一件都没有做。
可依然无法改变他姐姐的结局。
杨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韦高武还不能不能继续装傻,是拼命?还是忍辱负重,在鬼蜮谷苟延残喘,奋力挣扎,希冀着将来能够向自己报仇雪恨?
这也是杨崇玄解闷的法子,想一想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别人的天大惨事,就挺有意思。
杨崇玄又接过一颗野果,用破烂袖子擦了擦,随口问道:“粉郎城那边怎么说?”
韦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与杨大哥谈心后,我在破庙那边见着了他,还夸我是个有福气的,能够认识杨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还邀请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杨崇玄笑道:“这说明粉郎城城主,是个好说话的。”
韦高武咧嘴一笑,“我晓得的,其实还是沾了杨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杨崇玄问道:“近期其它地方,有没有趣事发生?”
韦高武就是个帮着跑腿打探消息的,这头狐精的胆子,看似比针眼还小,可能一辈子都没发过火动过怒,可其实不小,附近山头,粉郎城,连兰麝镇他都敢去。不过韦高武接触的,当然只会是鬼蜮谷最底层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杨崇玄完全能够想象韦高武平日里与谁都是低头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贱模样。
韦高武点头道:“有的,我刚去了趟兰麝镇,听说砥砺山那边,最近狠狠打了一架,那个杨大哥你特别烦他的刘景龙,与一位贼俊俏的外乡道姑,在那砥砺山打了个天翻地覆。”杨崇玄说道:“刘景龙竟然愿意与人厮杀?而且还是选了砥砺山这种最抛头露面的地方?刘景龙用了几招打死对方?”
韦高武轻声道:“两败俱伤,两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没能起来,最后算是刘景龙险胜,因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许。”
杨崇玄皱了皱眉头。
那个刘景龙,比他那个弟弟,名气还要大些。
人人争强好胜的北俱芦洲,无论是山上山下,都最喜欢排座次,也正因为此,打得更加惨烈。
道家天君谢实在内的山顶十人之外。
还有刘景龙在内的十位年轻俊彦,杨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
刘景龙高居第三。
此人也被誉为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板上钉钉的未来一洲山顶十人之一。
杨崇玄烦他,是因为少年时的一场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对方的一个简单阵法。
要知道,刘景龙可是一位剑修,而不是什么阵师。
而且这个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厌的地方,是刘景龙最喜欢讲理,不是那些高蹈虚空的清谈玄理,而是最低最浅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让杨崇玄憋出内伤。
杨崇玄笑道:“这一战过后,又让琼林宗挣了不少银子。”
韦高武好奇问道:“杨大哥,那琼林宗是个什么门派?”
杨崇玄道:“你们鬼蜮谷那座铜臭城,算是会挣钱的吧,如果见着了琼林宗,得跪地磕头认祖宗。”
韦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实实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杨崇玄身边,望向远方。
杨崇玄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头不硬,你韦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韦高武,除了个子高些,名字里边有个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边没什么好憧憬的,你还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韦高武轻声喊道:“杨大哥。”
杨崇玄拍了拍大个子的肩膀,“滚吧。”
韦高武重重唉了一声,将怀中野果轻轻放在一旁,跃过山涧,就此离去,到了对岸密林边缘,傻大个不忘转头挥手作别。
杨崇玄伸出手掌,轻轻张嘴一吐,手心多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猩红汁液,杨崇玄笑着摇头,还是不够聪明。
连自己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这些杂耍一般的小伎俩?
不过这韦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给他两次机会。
是练气士?
是纯粹武夫?
因为杨崇玄两者皆是,而且都成就极高。
这要归功于当初与刘景龙一战,当时两人既是同龄人,也算半个朋友。
那次交手,刘景龙未必在意,却让性情散淡的杨崇玄变了一个人。
杨崇玄是化名。
行走江湖的“杨进山”也是。
只不过杨崇玄这个名字,估计没谁在意,只是在北俱芦洲山上,游侠杨进山,以及绰号杨屠子,却是鼎鼎大名,远远比他的真实姓名,更加名动一洲。
他那个同样天生道种的弟弟,天生亲水,他这个哥哥,则天生亲山。
所以宝镜山,家族还是让他来了。
他娘的这种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来?
眼前这座深不见底的水涧又算什么?杨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混账理由之外,还有个玄之又玄的说法。
亲水的弟弟,极有可能会在宝镜山,遇到一场性命攸关的大道之争,那会十分凶险。
杨崇玄就纳了个闷了,在这鬼蜮谷,除非是京观城城主和那个蒲骨头架子失心疯,弟弟能有什么危险?这个弟弟,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泥鳅似的,寻常元婴,哪里抓得住他这个擅长保命、且最会跑路的家伙。
披麻宗竺泉不傻,说不定还要帮着他庇护一二,小玄都观和大圆月寺那两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儿,尤其是小玄都观那位,说不定还要对弟弟青眼相加,岂不是又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
连同那句谶语,以及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都让他觉得没劲。
杨崇玄突然没来由想起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
看得出来,跟自己其实是一路人。
不过杨崇玄当时没什么较劲的念头。
机缘将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老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难道就是此人?
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
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一个后仰倒去,开始闭眼睡觉,“关我屁事,日高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
杨崇玄喃喃道:“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
“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把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需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
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曾想我也有靠家世的一天,才能稍稍安心。”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须如此烦忧。”
杨崇玄咧嘴笑道:“观主,事先说好,我只求你别跟我争这宝镜机缘,至于什么传授道法、结个善缘的好事,我弟弟兴许来者不拒,至于我这边,观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你弟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再有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
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还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
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
年轻一代中,有两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
一位被天君谢实相中,由于谢实无法收徒,年轻人也无法拜师,但是谢实依然对其传授道法。另外一位,虽是兄长,但是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
推着时间推移,前者便隐约成为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后者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愈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小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
老道人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杨崇玄随即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
但是小玄都观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
行走在桃树下,老道人一直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所以老道人才会询问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