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就怕天塌下来。不过塌下来也好。
身边这位前辈,若是真轻轻打了晏清那么一两下,根本不管轻重,以宝峒仙境老祖出了名的护犊子,一定不会罢休,苍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
到时候就会是一场法器齐出、遮天蔽日的围殴。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没太多窃喜,就是怕你们宝峒仙境和苍筠湖联手围殴一位野修。
然后到头来,反过来给人家一人单挑了你们两大窝子啊。
杜俞其实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荒诞可笑。
身边此人,再厉害,照理说对上宝峒仙境老祖一人,兴许就会极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围,能否逃出生天都两说。
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最不可能的,兴许才是最后的真相。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在随驾城那边得知,当年那位暴毙太守临终前寄出的那封密信,你不但亲手打开了,而且还与那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银屏国京城。对吧?”
那仙子晏清神色冷漠,对于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闻。
杜俞相信她就算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
因为爹娘说过,如晏清、何露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间事就是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镜,了无痕迹。
那位藻溪渠主依旧神色恬淡,微笑道:“问过了问题,我也听见了,那么你与杜仙师是不是可以离去了?”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当年行事,自然是职责所在,所以我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随驾城更要大乱,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哪怕拣出来晒一晒太阳,也半点无碍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蓦然怒容,极有威严,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断了那个野修的言语,“出去!”
陈平安脸色如常,“旧事重提,确实是我一个外乡人多事,对于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夫人担心湖君那边,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门那边,厉色道:“滚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师的面子上,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介野修,连这大门都进不来!你当我这座水神庙是什么地方?”陈平安转过头,望向杜俞,“杜俞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门,光顾着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丧考妣,内心翻江倒海,还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只得辛苦绷着一张脸,害他脸庞都有些扭曲了。
祠庙内建筑重重。
就在此时,一处翘檐上,出现一位双手负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随风鼓荡,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飘然欲仙。
他轻声道:“渠主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是很快恢复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还是热乎的。
果然如身边这位前辈所料。
先前水仙祠庙那边,何露极有可能刚好在附近山头游荡,以便伺机寻找晏清,然后就给何露发现了一些端倪,只是此人却始终没有太过靠近。
毕竟大战在即,与心仪女子相见一面,那才是头等大事。
其余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观,远了,隔岸观火,不过如此。
陈平安笑道:“他比你会隐匿行踪多了。”
渠主夫人见着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后,立即换了一副模样,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柔声道:“见过何仙师。”
陈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没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现在一裤裆黄泥巴,跳进苍筠湖都洗不掉了。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还是战死在这边,他杜俞都要狠狠掉一层皮,说不定就会沦为十数国山上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尽量板着脸色,说道:“陈兄,我不会走的,你的事,就是……我杜俞的事!”
那俊美少年嘴角翘起,似有讥讽笑意。不过当他转头望向那亭亭玉立的晏清,便眼神温柔起来。
陈平安抬起头,再次看着那块匾额,“绿水长流”。
字一般,寓意好,有嚼头。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钱买你的那桩旧事,如何?当然,可以将苍筠湖湖君的事后迁怒,一并计算在内。”
杜俞眼皮子一颤。
来了来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前辈捣鼓他那本神仙难测的生意经。
兴许是何露那句言语,起了大作用。
虽然藻溪渠主依旧神色不悦,却也不再恶语相向,挥手道:“以后再说,今夜此地闭门谢客。”
杜俞默不作声。
陈平安想了想,“那我们明日再登门拜访。”
听到那个“们”字。
杜俞心如死灰。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转身就走。
随驾城那边还有些时间,陈平安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声势。
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奇怪。
湖底龙宫那边,苍筠湖湖君,宝峒仙境的老祖,为何至今还未运转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此处?这两位,总不会神通高过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师才对。
但是陈平安停下了脚步。
杜俞有些奇怪。
陈平安转头望去。
那藻溪渠主故作皱眉疑惑,问道:“你还要如何?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
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位修士,而非祠庙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涟漪与自己说话,会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觉到蛛丝马迹。
方才她悄然说了一句话,笑语盈盈。
“你这杂种野修,一路走到这里,已经脏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儿自己提桶水来,不然就别进门了。”
陈平安倒也没如何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腻歪。
而且跟那杜俞无心之言的“春风一度”相似。
杂种这个说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词汇。
何露开始皱眉。
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刹那之间。
整座水神祠庙都是一晃。
悬挂“绿水长流”府邸的门外广场上,瞬间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陈平安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上,依旧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那藻溪渠主的脖颈,将其缓缓提起悬空。仰起头,那再无半点雍容气态的渠主夫人,金身震动如遭雷击,神光涣散,根本无法聚拢,只能用双手使劲敲打那斗笠男子的手臂。
晏清已经横掠出去。
她手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无鞘短剑。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平安转头望去,他们两人,一高一低站在两处、却是同一个方向,陈平安笑道:“这位渠主夫人,也不是人,再者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红尘越少越好吗?你们来此相会,各自师门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庙,不过就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双方默认的一个台阶,怎么,要拦我?小心打碎了这个台阶,你们两人身后的师门双方,都没台阶可下了。”
渠主夫人挣扎不已,花容何其惨淡。
杜俞竟然觉得有一丝快意。
似乎处处讲理之后,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后再出拳头,更带劲?
何露微笑道:“劝你别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
想要出手,一剑斩下。
但是稍稍犹豫,倒退出去。
祭出一件师门重器的防御之宝,护住自身四周。
至于那位被随手丢来的渠主夫人,她收剑之后,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修士厮杀,命悬一线,谁分心谁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颤,转头望去。
一抹青色身形出现在那处翘檐附近,似乎是一记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颈,打得何露砰然倒飞出去,然后那一袭青衫如影随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脸庞,往下一压,何露轰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坠地,听那声音动静,身躯竟是在地面弹了一弹,这才瘫软在地。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
晏清心神大乱。
结果那人仿佛使了缩地成寸的神通,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
晏清刚要出剑。
就被那人屈指一弹,刚好击中剑身,晏清脸色微白,刚要有所动作。
却发现那人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一脚踩在那个刚刚清醒过来的渠主夫人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
藻溪渠主的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陈平安依旧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边缘,对晏清说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刚要起身掠去,但是当她看到那人手握行山杖的希望动作,又停下动作,后退一步,伺机远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苍筠湖,就一定与师门合力围住此人,斩杀此獠!
陈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这算什么狗屁的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侣?”
晏清脸色冷若冰霜,那双灵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郁的恨意和杀机。
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野修,只是轻轻一跺脚,将那渠主夫人弹出大坑,然后一脚踹向大门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方将后背朝向她与剑,那青衫客抬起手,挥了挥,“去看看吧。”
最终那人拽着藻溪渠主,离开了府邸,应该是往苍筠湖那边走去?
杜俞弯腰勾背,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
晏清呆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