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来了个一身水运稀薄、金身不稳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说道:“要是嫌弃那个家伙,我让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门口那边跪着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不用不用。”
朱敛跟着笑道:“吃饭,先吃饭。”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所在,落魄山霁色峰。
位于群山最东边的真珠山,因为太小的缘故,从未动土。
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
距离落魄山最近的北边灰蒙山,拥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螯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的拜剑台,再加上新收入的黄湖山。
落魄山,其实已经拥有总计十一座藩属山头。
落魄山,有些树大招风了。
尤其是那个清风城许氏,与落魄山有新仇旧怨,不太消停。毕竟当初清风城看不清形势,就与大骊划清界线,转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价格高低,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之前,清风城也顾不上这点,只是当形势安稳之后,就开始挠心挠肝了,毕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么可有可无的利益,更担心朱砂山,会成为年轻皇帝心目中的一根心中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许氏与龙州新刺史魏礼打过招呼,与礼部左侍郎也通过气,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枢的清贵京官,先后都找过落魄山,可惜都在朱敛这边碰了一软一硬的两颗钉子。
朱敛对于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面对对方的主动登山拜访,十分客气,可对于借着祭祀一事顺路来落魄山谈事情的礼部官吏,就没那么热络了。毕竟魏礼只是公事公办,关于朱砂山一事,并无偏袒,哪怕碍于颜面,其实只需要让郡守登山,就算礼数足够,可魏礼仍是亲自登门,反而是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礼部员外郎,不过是郎中辅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上,一开口就说想要去霁色峰祖师堂看看,朱敛也就没给什么好脸色了。郑大风因为这个,笑话了魏檗整整个把月,把魏檗给恶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让那个礼部员外郎挪位置,真当一洲山君,没点门路?
不过朱敛劝阻下来,说有这样傻子当对手,是好事,得好好养着。
其实那位大勇若怯的外乡剑修崔嵬,金丹境瓶颈,照理来说,崔嵬问剑玉液江,也是可以的。
只不过朱敛觉得这么一个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来用,太可惜,一个清风城许氏,还不至于落魄山应付得手忙脚乱。
将来崔嵬出剑,必须得是元婴瓶颈、甚至是玉璞境修为才行,务必一剑功成,必须要让对手死得不明就里,崔嵬便已经悄然返回。
当然这里边有个前提,崔嵬得真心认可落魄山。
至于小姑娘元宝的那个说法,最大的错,错在何处?错在还是低估了人心与心气,真正的一山栋梁,乱世当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
对又对在何处?对在了小姑娘自己尚未自知,如果不将落魄山当做了自家山头,断然说不出那些话,不会想那些事。
朱敛知人心,深也远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敛管家,山主陈平安便可放心远游,不怕晚归。
压岁铺子前堂那边。
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赔礼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过不是她亲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并且给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宝,她觉得这已经足够诚意。
至于先前那个老人所谓给了她一门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没有当真。
不但如此,她已经写好了一道可以直达礼部尚书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头黄庭国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只龙王篓,试图镇压玉液江水神祠,威慑百姓,差点酿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惨祸。落魄山管事朱敛,更是一见面便蛮横不讲理,直接出拳重伤了一位有功于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实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冲澹江同僚水神,奉劝过她一句,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当了。
但是她如何听得进去,更何况那头精怪出身、骤得神位的冲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
至于某些拐弯抹角的内幕,他更是个局外人。
阮秀出自龙泉剑宗,是那圣人阮邛的独女不假,可那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当真愿意为了这种事情,等于是与整个大骊山水律例掰手腕?
当意外临头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这条小镇骑龙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无泪。
委实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恰恰吃着家常饭。
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着一只碗断头饭,还是空碗,饭都不给吃的那种。
那边吃过了饭,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铺子那边。
阮秀在挑选糕点。
裴钱带着周米粒站在柜台后边,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个儿太矮,脑阔儿都见不着。
朱敛坐在一条长凳上,笑着开口道:“市井斗殴,一拳打在谁身上,有多少疼。与那仙家斗法,谁挨了一记法宝。其实道理是一个道理,真要计较,道理没什么大小之分,贵贱之别。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点了点头。
不懂装懂,懂了其实她也不认可,但是形势所迫,还能如何。
如果那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谱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没有那个“她”帮你们出手教训自己,哪有现在的事情。
终究双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势压人。背对众人的阮秀皱了皱眉头。
朱敛笑道:“裴钱,带着小米粒去后边。”
裴钱哦了一声,拍了拍小米粒脑袋。
那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柜台,“我知错了。”
裴钱挠挠头,无奈道:“咋个这么费劲呢,不就是诚心诚意认个错嘛,有那么难吗?!凭什么觉得礼数够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够了。”
然后裴钱病恹恹趴在桌上,“我不喜欢这样。本来多简单一事,那水神府官吏与小米粒道个歉,说句对不起,不就行了吗?结果那老妪也好,官吏也罢,腌臜算计那么多,不认错也罢了,一个个歹意念头横生,跟一团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吓唬人,这是干嘛呢。”
朱敛笑道:“错了,这还真就是咱们最强人所难的地方。要是给旁人看了去听了去,也会觉得咱们是得理不饶人,小题大做,咄咄逼人。而让你更加生闷气的事情,是这些旁人的恻隐之心,也不全是坏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于太糟糕的底线所在。”
裴钱听得头疼,闷闷不乐道:“可总不能就这么闹大了吧,打杀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么看待我们落魄山?你都说了外人都会帮着玉液江了。何况我也觉得哪怕这位水神娘娘说不认错,不至于打死她啊。师父在的话,如怎么处置呢。”
朱敛想了想,说道:“大概少爷能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帮着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顺吧。对错是非,不多一点,不少一点。”
只是有些事情,朱敛就先不与裴钱说了。
例如牵扯到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甚至更远的一些内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经悄悄弯下膝盖,偷偷把脑袋躲在了柜台后边。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铺子里边,你们谁都看不见我……
朱敛不着急。
这一切,也能帮着裴钱修心。
不然朱敛早就随着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钱都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大敌,其实是裴钱的这位秀秀姐。可能是直接将那位水神娘娘打烂金身,或者是炼化掉整条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独活,不是喜欢觉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吗,那就用自己的道理与大骊朝廷讲去。
换一个更加尽心尽责的江水正神,对于如今的大骊朝廷而言,还不简单?
至于一些可能性,寻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掳走,被参了一本,一座山头就此覆灭,反正只要事情没有发生,就不是道理。论心论事自古难两全。
裴钱试探性问道:“老厨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后师父回家了,我再问师父。”
朱敛笑着点头,望向阮秀。
阮秀捻起一块桃花糕放入嘴中,转过头,含糊不清道:“我随便啊。”
阮秀望向那个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还不走?”
水神娘娘仓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个清风城许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个招惹祸事的下属官吏。
至于落魄山,丝毫不敢恨。
至于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敛对裴钱说道:“修行一事,不是为了可以不讲理,而是为了更好讲理,力所能及的,帮弱者去把道理讲清楚。这与修行有成,境界够高,拳头便是道理。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朱敛又笑道:“慢慢来就是了,每个人的行善之事,兴许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并无分别。”
阮秀继续挑选着糕点,说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啊。”
裴钱问道:“秀秀姐,怎么说?”
阮秀说道:“好好修行。”
朱敛如释重负,他还真怕这位阮姑娘说出些惊世骇俗的“纯粹”道理来。
阮秀捻起一块糕点,笑道:“新鲜糕点,是好吃些。”裴钱有些犯愁,“我修行,乌龟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脑袋,说道:“其实乌龟凫水,上岸跑路,贼快贼快的!在哑巴湖那边,我追过它们很多次!”
裴钱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脑袋,“怎么回事?”
周米粒晃着脑袋,突然晃出了一个她经常想起又忘掉的小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欺负别人?”
朱敛哑然失笑。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阮秀说道:“人饿了,吃万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还是秀姐姐好,只喜欢吃糕点。”
朱敛不说话。
裴钱眨了眨眼睛。
阮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