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被砍掉一条手臂也未落泪的女子,一下子就抬起仅剩的手臂,使劲遮挡眼眸。元婴剑修程荃领衔,背着一只棉布裹缠起来的剑匣,老人带着十数个年轻人,来到倒悬山。
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颈的晏琢、董画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龙须炼化拂尘的老真人,程荃交给老真人一封道家圣人的亲笔密信,还有一封禁制极多的“家书”,希望大天君将来带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见一个少年剑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叹一声,“自己留着吧,该是你的一桩仙缘。”
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带领下,登上那座位于倒悬山中央的孤山,被老真人亲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将一件被道家圣人设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给了晏琢,说这是年轻隐官先让阿良交给道家圣人,再让道家圣人转交给你的,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携带此物,游历那座大玄都观。
程荃说道:“陈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烦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点头,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讷,董画符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程荃看着两个年轻人,只能说一句日子再难熬,可总是要过的。
小院外,山中古松如雪。
魏晋,米裕,两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加上一个很容易自惭形秽的金丹修士,韦文龙。
一同乘坐老龙城跨洲渡船桂花岛,离开倒悬山。
整座春幡斋在一夜之间,消逝不见。
如今的倒悬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园子和春幡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宫,而且原本坐镇这座仙家府邸的云签祖师,也已经带着一大拨年轻子弟远游访仙去了。
韦文龙的师兄弟们,都会跟随剑仙邵云岩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随米裕,韦文龙第一次去往剑气长城,这一次还是跟随米裕,离开倒悬山。
晏溟去了战场,纳兰彩焕乘坐山水窟那条南箕渡船,去往扶摇洲,未必会在那边扎根,有可能去往更北边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那枚“濠梁”养剑葫,仍是被年轻隐官偷偷交给了邵云岩,转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年轻隐官的名义,送给那个叫裴钱的黑炭丫头。其实兄长的这枚养剑葫,本就属于陈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归属年轻隐官的圭脉小院。
渡船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远远望去几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岛上,无论是寥寥无几的返乡乘客,还是众多渡船成员,除了那位气态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晋与两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乡宝瓶洲,从老龙城登岸,先去一趟风雪庙神仙台,他需要去师父坟头祭酒,然后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后,韦文龙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韦文龙没有异议,米裕却说太徽剑宗愿意收取自己当个记名供奉,是最好,当是给自己面子了,不愿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经决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岛之巅,适宜观景,晚霞灿若锦,
本命飞剑“霞满天”的玉璞境剑仙,这会儿独自一人,坐在栏杆上,腰间系挂那枚“濠梁”养剑葫,手持一壶桂花小酿,酒香扑鼻。
不知为何,郭竹酒没能跟他一起去往宝瓶洲。
同样是隐官一脉的剑修,郭竹酒还是隐官大人的正式弟子,况且米裕也无比希望有个同乡人,一起去往他乡,能够以方言闲聊。
听年轻隐官提及过,这艘桂花岛渡船管事,金丹老剑修马致,是位值得结交的前辈。
至于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
米裕听说过。
只是如今米裕就只想喝酒,什么都懒得想。
由于这些年跨洲渡船的买卖越来越纯粹,游历倒悬山的客人,年年清减,使得桂花岛画师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树下的画摊,只剩下一个了。许多范家画师都已经离开了桂花岛,在老龙城那边另谋出路。
留下的,是个中年画师,修行资质不行,下五境练气士,若是在宝瓶洲的藩属小国,当个宫廷画师是不难的。只是寄人篱下,挣钱又不多,一幅画便是卖个几百几千两银子,在世俗王朝的画坛,也算天价,可是比起神仙钱,算不得什么油水。
见那男子坐在栏杆那边发呆,这位画师便拿起桌上一壶老龙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酿,走向那个不知身份的家伙。
以酒会友,说不定还能多出一笔额外生意,画摊不开张,好些日子了,难熬。米裕转头,望向那个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的范家画师,问道:“听说这边作画,一幅画三十枚雪花钱,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二十五枚?”
画师点头道:“以前生意好的时候,二十五枚雪花钱,我们可以抽成五颗。如今生意难做,范家厚道,便都给画师了。”
这位客人的宝瓶洲雅言,说得并不流利。
不过听说这位容貌极佳的年轻男子,是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朋友。
那怎么也该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该不会是叫苏玉亭吧。”
画师讶异道:“客人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苏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点绘画功底,在山上仙师眼中,哪怕不至于不堪入目,也绝非什么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说法,还作不作数,作数的话,我就请苏师为我画三幅。”
苏师。
姓氏加个“师”,如那姓加个“子”字后缀,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义说法了。
苏玉亭先是愕然,然后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绞尽脑汁,好像确实记得谁,又偏偏没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剑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苏玉亭以拳击掌,大笑道:“记得了,记得了,那位公子起先还有些拘束,等喝过了酒,便很有神气了。”
苏玉亭随即有些汗颜,“不曾想那位公子,还记得苏某。”
米裕点头道:“他与我说起过你,很是夸赞了一通。说苏先生作画,气韵生动,随类赋彩,精微谨细,恰到好处。所以让我以后只要有机会登上桂花岛,一定要找你作画,绝对不亏。”
苏玉亭愈发赧颜,低声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米裕跳下栏杆,去往祖宗桂树下。
黄昏渐去,暮色渐来,米裕抬头望去。
在树下等月上。
可以等来阴晴圆缺,可人呢?
陆芝,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幂篱遮掩面容的酡颜夫人。
从那道新门走出剑气长城,剑仙邵云岩身边,则跟随着数位春幡斋嫡传弟子。
一起就此离开倒悬山。
旧门那边,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边,收起书本和蒲团,说道:“走了。”
捧剑汉子蹲在原地,点头笑道:“去吧去吧。”
小道童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张禄摇头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那座浩然天下,以后还能不能将剑气长城当个笑话看。”
小道童一闪而逝,来到那座水精宫山根处,施展神通,一个弯腰再挺直腰杆,将那整座水精宫从倒悬山掀翻,坠入大海。
这一天,大天君在山巅,丢出那道师尊法旨,化做一道虹光直去天幕处,然后开启阵法,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开天幕,再有数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两座天下的接壤处,从幕漩涡处,接引倒悬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悬山原址,空中只留下一道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旧门,以及那位叛出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张禄。
陈清都现出法相,一剑开天。
举城飞升。
妖族大军,已经浩浩荡荡涌上已经无人驻守的剑气长城城头。
所有蛮荒天下的妖族剑修,无论是剑仙,还是剑修,皆出剑,去拦截那座城池。蛮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数目众多的上五境,更多选择对那位老大剑仙的那尊法相出手。
托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声,“可怜,这就是你的最后一剑了。此次大战,论杀我妖族,你陈清都连个下五境剑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那剑气长城更高,双手握拳,借助整座蛮荒天下的大道威势,朝着剑气长城的中间处,重重砸下。
直接将那陈清都无法出剑拦截、便再无法全力庇护的剑气长城,打出一个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间,双拳砸在两边墙头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轰砸在身、依旧无坚不摧的陈清都法相,便愈发模糊一分。
老大剑仙的法相,只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剑破开天幕之后,顶天立地,以双手扯开漩涡,不让其并拢。
剑气长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现如此巨大的破损,并且城墙直接被打断为两段。
牢狱处,走出一个低头弯腰、摇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见是那人之身形轮廓,唯有一双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余只剩下视线模糊的浓重黑影,好像整个人的体魄,是由千万条细密黑线攒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头之上,震起无数妖族。
一些个境界足够的妖族,也纷纷凭借本能,选择尽量避开那个古怪存在。
落在城头的黑影,仰头望去,高高举起手臂,与她道别。
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从此天地有别。
这个黑影转过身,背对那座缓缓飞升的整座城池,背对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法相朗声道:“小子,记住约定。我可以违约,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剑气长城,如果蛮荒天下在那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万年,那你陈平安就在这里枯坐一万年!
陈清都的残余魂魄,来到那道身影旁边,说道:“辛苦了。”黑影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
老大剑仙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黑影后退一步,作揖拜别老大剑仙。
言语之间,老大剑仙就已经魂飞魄散,真正融入双方脚下那半段剑气长城,世间再无陈清都。
那个身形缥缈的黑影依旧一言不发,一步跨到南边城头之上,双指并拢,猛然一抹。
城头之上,出现了一位位从敬剑阁画卷中走出的剑仙真灵。
画卷剑仙皆无灵智,只知道除了那个黑影之外,登上城头者,皆斩。
只要只剩一半的剑气长城还在,这些剑仙就没有陨落一说。
做完这件事情,黑影瞬间来到城头缺口处,有那妖族试图半路拦截,不管是修士真身还是攻伐法宝,皆瞬间化作齑粉。
黑影如屹立于悬崖,与站在另一侧城头上的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黑影那双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对方。
灰衣老者摇头道:“何苦来哉。”
双方脚下,两段城墙之间的缺口处,如同一条宽阔道路,不计其数的妖族大军蜂拥而过。
黑影凭空消失。
在远处现身之后,将一头御风越过城头玉璞境妖族从云海拽下,一手抓住它的头颅,对方额头瞬间血肉模糊,就那么被黑影提在空中。
给我记住了,世间犹有陈平安在守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