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欢一路上急着上前,要认爷爷,不想爷爷太健谈,根本没给她机会。下了车,爷爷又被县里领导簇拥着进了宾饭,她也插不上嘴。好歹进了餐厅,耳背的爷爷世德,已被县里派人接到了宾馆宴会厅,昌欢见是机会,跑到耳背的爷爷身边,嘴撮着爷爷的耳根子,指着走在人群前边的美国爷爷,大声喊道,“这就是我爷!”
世德眨巴了两下眼睛,望着向自己这边走来的世仁,看见世仁身上,隐约还有些许年轻时的影子,心里一激动,大声呼喊道,“老三!”
已经多年没人喊世仁“老三”了,冷丁听人喊了,世仁愣了一下,仿佛一下子被人从遥远过去,唤回到现实中来。甄董事长停下脚步,直望着对面站着的老头,也隐约看出些世德往日的影子,正要上前问一声,世德再也忍持不住了,大声呼喊道,“我是你二哥呀,世德!”说着,三步拼做两步,到了世仁跟前,一把搂过世仁,“兄弟啊,这些年,你去哪儿啦?也不给家里来个信儿。”
当着众人的面,世仁哪里敢说出从前的事,临时编排,又怕把底儿说透了,加上心里激动,抱住世德的肩膀,不停地拍打着,眼泪也流了下来。“二哥,我二嫂呢?”哭了一会儿,世仁抬起头,向旁边的人群里寻找了一会儿,没看到小柳红,问世德。
“走了!”世德说着,又哭泣了起来。
“多暂?”
“都快二十年啦。”
一堆人看两个老头又哭又说,在一边急着,又插不上嘴。等二人哭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世德松开世仁,指着身边的昌欢说,“这是昌欢,你孙女。”
世仁听了,以为二哥老了,口齿不清,把自己的孙女,说成他的孙女,心里也不在意,顺口问了一句,“二哥,你几个儿女呀?”
“唉,我哪有啊,这是你儿子恒安的闺女。”世德叹息了一声,说。
世仁吃了一惊,相信二哥世德,现在患上老年痴呆症,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去帮他梳理当年的往事,就不再和世德谈论这事。世德看出世仁的疑惑,也知道现在这种场合,无法和世仁讲清楚,又叹了口气,说,“唉,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等回家我再和你说吧。”说着,又指着昌欢身后的恒富说,“这是你侄子恒富,大哥家的老二。”又指着昌艳说,“这是恒富的闺女,大哥的孙女。”
眼见二位老人的情绪好起来,县里领导趁机上前招呼大家入座。县委书记致过欢迎辞,宴会就开始了。酒桌上,水陆杂陈,红白并列,觥筹交错。世仁心里有事,怕喝多了,透了底,推说不饮酒,像征性地端了几下杯,酒杯碰了几下嘴唇,便不再喝;世德也心里有数,照平日在家里的量,喝了两小杯白酒,也不再喝;地方上的一些酒鬼,见客人年事已高,身份显贵,也不强求,酒过三巡,便呼三吆四,自己痛饮起来。
人上年岁,饭量大减。世仁兄弟吃了一会儿,放下筷子,说吃饱了,便不再吃。主人也勉强,打算送甄董事长到预先订下的高档套房休息。世仁听了,坚决反对,摇着头说,要回自己家住。县领导见客人态度十分坚决,只好顺情,说宾馆的套间,先留着,待甄董事长回家住几天,觉得不习惯了,再回套间下榻。指派陪同的翻译小王,这些天照顾甄董事长的生活。一切分派停当,派车送甄董事长一行人回去。
车到恒安家胡同门口,昌欢说到了,就照应爷爷下车。下了车,世仁站在街口,向四周里望了望,问世德,
“二哥,这块儿,不是西门口吗?咱怎么在这块下车啦?家呢?”
看恒富父女跟身后,世德把刚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扶住世仁的胳膊往里走,悄声对世仁说,“这些事,等回家有功夫了,我慢慢跟你讲。”
往胡同里走了一会儿,进了院里,恒安媳妇见二大爷领着一个老头进来,后面跟着昌欢、昌艳,便知道这老头,就是自己的公公了,推门迎了出去,喊了声,“二大爷回来了。”看着二大爷领来的老头,却不知该怎么称呼。
二大爷看出恒安媳妇的心思,指着世仁,告诉恒安媳妇,“这是你公公。”又指着恒安媳妇对世仁说,“这是你儿媳妇。”
这些天,恒安媳妇一直在合计,见到公爹时,该怎么称呼才好,是叫公爹好呢?还是叫董事长好?还是叫先生好?合计了几天,觉得还是应该叫“爹”。可公爹真的来了,到了跟前,恒安媳妇一时又犹豫起来,不知该叫什么好了,见二大爷已把公爹介绍给她了,只是笑着蠕动了几下嘴唇,并没叫出声来,侧过身,往家里指了指,说,“请进吧。”
世德领着世仁进了家,指着东侧间说,“我住这间。”又指着西侧间说,“你儿子他们两口子住这间。”
看看二哥世德吃饭、喝酒、说话,都挺正常的,不像老年痴呆,却一口一个“你儿子、你孙女、你儿媳妇,”心里大感困惑。进了里屋,世德分咐昌欢、昌艳端茶倒水,也不理会跟着进屋的恒富和恒安媳妇,只顾老哥俩说话,几个人就觉得在这里有些多余,识趣地退了出去。世仁看出世德耳背,嘴巴撮到世德的耳边,悄声问道,“二哥,刚才在宾馆,你说你没有孩子,又说什么恒安是我儿子,昌欢是我孙女,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呀?”
世德心里激动,一时忘记了小心,放开嗓门儿,看着世仁说,“就是你儿子、孙女嘛。是你和小柳青生的。”
“小柳青?”世仁觉得浑身皮肤一阵发紧,倒吸一口冷气,惊瞪着眼睛,望着世德,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撮着二哥的耳根子,大声问道,“你怎么见她的?”
世德怕世仁着急,长话短说,把当年和小柳红逃亡到天目山下的子墟镇,从子墟镇到杭州,从杭州到上海,从上海到武汉,从武汉到西安,从西安到重庆,从重庆到成都,直到还乡的事,说了一遍。
世仁听过,如大梦初醒,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世德,好半天,才喃喃说道,“这么说,恒安真是我儿子了?”停了停,重复道,“真是我儿子!二哥。”世仁说着,一把抓住世德的手,使劲儿摇晃着,“二哥,那年徐干娘,让我到武汉送小柳青下店时,她就跟我说,她怀孕了。那会儿,我还以为她在骗我,是想用这种谎话拴住我,就没理会她,谁料这竟是真的,真的!老天真的在报应我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又停了一会儿,问世德,“二哥,那小柳青呢?”
“也苦呀,”世德叹声气,把小柳青的坎坷,说了一遍。
“这么说,她现在还活着?在青海?”世仁听完,问道。
“唔,在那儿。”世德说。
“她来过这里?”
“来过。”
“恒安不认她?”
世德不想伤了兄弟的心,没直说,只叹息道,“恒安这孩子,命苦啊,在重庆那会儿,你没看见,我当时心疼得都想杀人啦……”
世仁听了二哥的诉说,呆坐了半天,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他大概,也不会认我这个爹了。”
世德了解恒安的性格,也不想欺骗世仁,坐在炕头不吱声,坐了一会儿,看世仁还在发呆,心里也跟发酸。想想兄弟几十年没见面,今天见了面,却又让兄弟糟心,世德就岔开话头,问世仁,“兄弟,当初,你是怎么到了美国?”
世仁愣了一下,回过神儿来,见世德在等他说话,心里稍稍有些慌乱,好在从美国出发前,曾在心里打过腹稿,便赶紧把现成的话,扔了出来,“不是那什么吗,”世仁打起精神,侃侃道来,“有几个朋友,听说有人在旧金山那里混得不错,发了财,就打算过去做几局,几个人就一块去了。”
“做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