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水秀过来,小声道:“大人——”
我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改口:“姑娘,你说他们那个老板,会是个什么人啊?”
我还没说话,小福子已经凑了过来,低声道:“那个老板啊,会说咱们的话,但模样长得可奇怪了,好像猴子。”
“猴子?人怎么会长得像猴子呢?”
“真的。”
“哈哈,那是个什么样子啊!”
我皱了一下眉头,道:“在人檐下,不要议人长短。”
小福子一听,立刻住了嘴,小心的退到一边去,倒是水秀越发的来了精神,目光炯炯的盯着那个门帘儿,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一只白而粗大的手伸过来撩开了帘子。
一个穿着缎子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个人身材很高大,几乎比我见过的人都高大些,模样也十分奇怪,明明五官还是那五官,眼耳口鼻一样不少,可看起来和平时所见的人就是有些不同,眉目的轮廓极深,好像刀斧凿过,眼睛深深的凹下去,鼻子却十分高挺,而他一头微微卷曲的头发竟然是金色的,束在脑后扎了一个蝎子尾。
这样的人若出现在奇异志里,只怕都是个妖怪了。
也因为这样怪异的长相,我看不出他的年龄,只能猜测大概在四五十岁左右。
水秀的眼睛都瞪圆了,看着他眨也不眨。
跟着那人走出来的还有那个小伙计,小声的跟他说了什么,这个金头发的人便朝我走了过来,微笑着拱手行礼,道:“客人,你好。”
我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才慢慢道:“叨扰了。”
我原以为这样的外国人应该是有些口音的,没想到他说话却十分顺溜,几乎听不出异样来,似乎也已经很熟悉这里的一切了。
“客人来是找我的?”
“有些事,想要跟老板打听一下。冒昧之处,请不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他微笑着摆了摆手:“真是凑巧,今天有那么多人都来跟在下打听消息。”
“哦?”
我微微蹙眉——这么说,刚刚那个小伙计说他在会一个客人,也是来打听消息的。
是什么人?
我下意识的往那个门帘子那儿看了一下,却依稀看到一个人影慢慢的走了过来,像是踌躇了一番,终于伸手撩开了帘子。
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刘轻寒!?
一看到那张消瘦而苍白的脸,我顿时惊呆了,傻傻的看着他,他也有些惊讶的看着我:“轻盈?真的是你?”
一时间这个店铺里的人全都僵住了,小福子和水秀已经惊讶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只有那一脸冷硬的杜炎还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们。
。
一直到走进那帘子另一头的内室,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呆呆的看着轻寒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只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只是,梦里的他,不及现在这样的憔悴。
也许是因为之前那样的伤病,他清瘦了许多,却显得轮廓更加的分明,原本澄清的眸子淡淡的,也有些倦怠的血丝在里面,只是微笑着看着我的时候,还是和梦里一样的温柔。
“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怎么会来这里?”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一样的话,我和他都愣了一下。
我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听说这里有卖洋货的,就来打听一下,关于南方那边的事。”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倒是有几分愕然:“老师也说,让我来跟卖洋货的打听南方的事。”
傅八岱?
我心里闪过了什么:“他也是听说这里有洋货店,所以让你过来?”
“不,老师是打听,哪里有洋货店,打听到了京城就这一家,所以让我来问。”
“哦……”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已了然。
接下来,我没再开口,轻寒也没有,屋子里一时沉默了下来。
店铺外也极安静,我不知道是因为水秀他们守在外面没有说话,还是我其实不想听到别的声音,只觉得周围都安静极了,唯独眼前这个人的呼吸,心跳,每一分的悸动都那么清晰的听着,映在眼里。
“你——”
“你——”
又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又是同时开口。
他顿了一下,便合上唇看着我,我轻轻道:“你瘦了好多。”
他伸手摸了摸下巴,淡淡的一笑:“事多。事繁。”
只四个字,倒是把这些日子都说尽了,我静静的看着他没再说话,倒是他又看着我:“你呢?”
“我?”
“我——”他顿了一下,道:“我听说了,前几天,皇上在御花园修了一个和集贤殿一模一样的露台。”
我的呼吸不由的一窒。
他知道了。
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怕他会胡思乱想,当初在山崖下他就曾经那样犹豫不决,还仅仅是因为一个不在眼前的裴元修;如今裴元灏这样对我,宫里宫外那样的传闻,他——
想到这里,我急忙抬起头想跟他解释,却对上他的眼睛。
平静的,没有一丝犹豫的眼睛,那样淡而定的眼神不知怎么的让我一下子就安心下来,我想了想,道:“你就听说了这个?你还听说了什么?”
“我还听说了——”
他看着我,慢慢的一字一字道:“聚散缘自在,吾心终如一。”
我的心一跳,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还是那样的平静,眼神柔和而淡然,只是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似乎只给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得清的笑意,一时间我什么都明白过来。
我那天对念深说的那两句,其实是说给常晴听的,却没想到念深这孩子,竟然这么老实,原原本本的又传给了他,而他,也全都懂。
顿时,我只感到胸口一阵发热,那种膨胀的感觉让人的心直乱跳,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几乎想要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帘子被撩开了。
那个金色头发的老板捧着两只杯子走了进来,微笑着放到我们面前:“两位贵客,请用。”
我只能缩回手来捏着衣角,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能在这里见到他是意外之喜,但这个时候,这个场所,也的确不是什么互诉相思的好地方,便低下头去看了看那杯子里面,散发着浓郁的奶味,又好像有些茶香,那人微笑着道:“这是我们平常所用的茶,两位贵客尝尝。”
我拿起杯子来尝了一口,只觉得奶不像奶,茶不像茶的,味道很怪,但还是勉强咽了下去,微笑着道:“多谢。”
轻寒也喝了一口,他就没我这么能沉得住气,怪异的味道让他差点喷出来。
看着他极力让自己吞咽下去,挣得鼻头都有些发红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也怕这位老板尴尬,便先开口道:“老板,我今天来是——”
那人微笑着道:“客人也不要这样见外,我的名字对你们来说太难念了,这些年来都没有人念对过,倒是南方人经常叫我鬼佬。来了京城,我索性自称为鬼叔。我看两位客人年纪也不大,如果不介意,叫我鬼叔就好了。”
鬼叔,这个名字倒有趣。
看起来这个人也是个洒脱不拘小节的人,我便微笑道:“那好,我也不与你客气了。鬼叔,鄙人姓岳,今天到渡来馆,是有些消息想跟你打听。”
“岳姑娘有话请问。”
“鬼叔来天朝做生意,多久了?”
“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
“哦。”
二十多年,人的小半辈子都在这里过了,也难怪他对我们的语言那么精通,也极懂得人情世故。
但,我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
二十多年,也就是说,二十多年前,他已经开始在天朝,确切的说,是在南方做生意。
我双手握着杯子,热茶汤的温度熨帖着冰冷的手指,我慢慢的说道:“那,鬼叔做的生意,除了外面那些新鲜的玩意儿之外,还有别的货吗?”
鬼叔看着我:“岳姑娘问的是——”
“比如——铁器。”
听到铁器两个字,鬼叔的脸色稍稍的变了一下,并不像惊慌失措,只是像那种猛然想起了什么的一时失神,但他还是很快回过神,微笑着说道:“两位来打听这个,是因为南方那边的事吗?”
我的心里一动。
这个人虽然看起来笑呵呵的,但不愧是跑了二十多年海路的人,目光如炬,能从我们一个问题立刻联想到南方的民乱。看来,就算那些兵器不是他卖的,也跟他脱不开干系。
我微笑着道:“鬼叔知道的不少啊。”
轻寒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鬼叔既然一开口就说到南方,想必,也身涉其中。”
鬼叔看着我们,微笑着摆了摆手,道:“两位,你们误会了。”
“哦?”
鬼叔微笑着道:“你们的法令禁止铁矿私自开采,想来你们的皇帝对于兵器的管辖是非常严格的;既然都是这样,在下又怎么还会触皇帝的逆鳞,来做这种生意呢?”
我和轻寒对视了一眼。
他的话,倒是不假。
来京城做生意的洋人,他似乎还真的是头一个,在天子脚下自然更要小心谨慎,如果他真的牵涉到了南方的事,再来这里,简直就是来送死了。
我和轻寒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这时,鬼叔说道:“不过,我虽然不做,却有别的人会做。”
我们一听,顿时精神一凛,急忙看着他:“什么人?”
鬼叔看了看我们俩,倒是有些犹豫了起来,轻寒立刻明白过来,微笑着对他说道:“鬼叔你不要担心。官府的人问话,自然是带你去衙门问的。我们既然上门,那就不过是来打听消息的过客而已,听过就算。”
他这话说得很模棱两可,却也是给了鬼叔一个暗示。
其实想来,从我一进门,鬼叔他们应该就看出我的身份不一般了,一般的哪怕是官家小姐出门,也带不了这么多的随从,加上我们问的是南方、兵器这些问题,除了朝廷的人,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
鬼叔小心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的说道:“好吧,我告诉你们。”
我急忙道:“南方那边的兵器,是谁卖给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