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缘缓缓站起,道袍一拂,向周围群山划了半圈,“四海承平,天下大治,他是真正的真命天子。他比我、比太上、比七弟、九弟,做得更好,理应是天下之主。我心愿已了,可以安心长居于此,日夜诵经,为英灵超度,自己赎罪了。”
尽管身为人妇,朱皇后是不可以指责其夫的,但是,站在这英烈峰上,面对无数英灵,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指责这最大的责任者呢?
朱皇后望着眼前这个令自己七年来难以释怀的男子,不知怎地,心情彻底松了下来,有一种责任已了的如释重负感。这些年,在天枢、在华国那么久,她早已明白,这个人,要对这场深重的国难家仇负有怎样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只希望看到他活着,但确确实实不想再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了。
“你,的确应当赎罪。”朱皇后望着远处高高的纪念碑,喃喃道。“看来,他给你安排的地方,真是挺合适。”
了缘平静笑笑:“此处的确很好,日观群峰,夜听松涛。清泉流石,蝉鸟鸣涧。如此造化神秀,绝非人力堆砌雕琢之艮岳可比。能终老于此,实乃了缘之福份。更不须说……”
了缘说到这,目光闪过一丝悲切,遥望一个方向,轻声道:“还有她……还有许多昔日仙娥,伴我左右……”
朱皇后顺着了缘的目光看去,婉婷之墓,历历在目。心头一痛,潸然泪下。
耳畔响起了缘的声音:“女檀越心愿已了,请回吧,了缘要做午课了。”
随后,一阵冲平谦和的唱诺响起:“如是众生。受诸恶业。皆由自心,妄想顛倒。不悟无为,一切罪根,皆从心起。天堂快乐,自由心生,三界沉沦,亦从心起;心生邪见,妄起念嗔,心生惑乱,存念非真……道无形体。澄泸身心。不贪不欲,不嗔不淫。是非莫识,表里思寻。身心清浄,烦恼不侵……湛然空寂,了心元心。念念相继,勿起尘心……”
“念念相继,勿起尘心……了缘——了却前缘。原来如此……”朱皇后喃喃轻语,泪眼蒙胧,遥望云海,无语凝噎。
山风急啸,袂裾飞舞,人在咫尺,心隔天涯。
曲折山道间,朱皇后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空谷间仍然隐隐回响:
“念念相继,勿起尘心……”
……
长安,太极宫,澄心殿。
这里原是掖庭宫旧地,重新修葺之后,狄烈将其中一座宫殿,辟为寝殿。平日里休息、安寝、或批示奏折,便在此处。
今夜月圆如盘,澄心殿欢声笑语。这是狄烈南巡归来后的第一夜,皇后、皇妃们齐聚寝殿,来了个合家欢。嬛嬛、圆珠、叶蝶儿、余羞花,各自抱着呀呀学语的皇子、公主,在十余名皇妃间互相传看、逗弄,其乐融融。
狄烈散发宽袍,露出强健的胸肌,毫无君王之仪,斜倚长案,把酒持壶,笑吟吟看着眼前一幕。阔别经年,重归故园,愈发能够体会并珍惜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笑闹之际,谁也没留意,在寝殿大门,出现了一位女子,正静静看着她们。
狄烈的目光本是最敏锐的,但中间隔着十余名皇妃,如穿花蝴蝶般嬉闹着,目光完全被切断。而且他也没想到,有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宫女们居然不禀报。
最先发现不速之客的,是眼睛最尖的串珠,随即发出惊喜的叫声:“皇嫂回来了!”
这一下,诸妃动作停顿,目光齐刷刷看去,面露喜色,一齐行礼:“见过娘娘。”
朱皇后今夜装扮明显有别往日,梳着百合髻,戴白色团冠,外着浅紫对襟褙子,内着藕色窄袖短襦,同色多层套叠短裙,衬着雪肤花貌,明艳妖娆。如此小家碧玉的装扮,令看惯了她的宽袍大袖皇后仪装的狄烈眼前一亮。隐隐感觉,朱皇后,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决定了什么,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清新明爽之气息。
朱皇后轻盈趋步而前,盈盈下拜:“不敢当诸位娘娘如此大礼。”
这个异样的举动,顿时令诸妃愕然失措,面面相觑。
朱皇后起身,抬手掠了掠鬓边发丝,仪态从容:“打扰诸位娘娘欢娱了,其实,我是来借宿的。”
狄烈正一边琢磨朱皇后此举何意,一边举壶斟酒,猝闻此言,酒壶一颤,洒出不少。
诸妃更是呆住,半晌才吃吃道:“皇嫂……”
“我不再是你们的皇嫂。”朱皇后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已自除皇后之名,从今而后,一切与前朝再无半分关碍。此后就是一普通民女了,故此不宜再居甘露殿……眼下是无处可去了。”
诸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十余双妙目流转,一会转向狄烈,一会转向朱皇后。
狄烈乍惊还喜,缓缓站起,遥遥举杯致意:“澄心殿还算宽敞,皇……嗯,未请教娘子芳名?”
朱皇后嫣然一笑,翩然下拜,如白莲刹那绽放:“朱霓裳拜见陛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