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
书房里,父亲的咆哮震天动地。
托蒙德上一次见父亲这么震怒,还是在六岁时。
那时,他跟乡下田庄管事的女儿一起在田间疯跑,大笑,扔泥巴,滚脏衣服,玩儿得不亦乐乎,却让归来的父亲和堂叔祖撞见了。
他还记得父亲的铁青脸色,记得堂叔祖眉间的淡淡讥笑。
而多年后的现在,父亲浑身颤抖,指着他咬牙切齿:
“剃刀马略斯,千年传承,尔今尽毁汝手!”
千年传承,尽毁我手?
哈。
托蒙德想笑。
大笑。
“若马略斯家这么容易就被毁了,”他面无表情,“那兴许,它本就气数将尽?”
父亲越发愤怒,起身拔剑,却被人一把按住肩头。
“不要慌。”
堂叔祖坐在父亲左首,一如既往地冷静,他多年来都为父亲和家族出谋划策,足智多谋,尽心尽力。
但他也是因为这个才进到刑罚翼的吗?给犯人们剥皮的时候足够冷静?
还是因为在如何折磨人一事上,堂叔祖也擅长出谋划策?
“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堂叔祖表情镇静。
“你们没有机会,”托蒙德冷冷道,“通敌叛国的大罪——黑先知和他的王国秘科追查到这里,是迟早的事儿。”
“我会在那之前先杀了你!”父亲怒吼着。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拿这个来威慑他人?
即便毫无作用?
“为什么,小托?”堂叔祖的声音传来,话语里有竭力掩藏的疲惫。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背叛我们?”
托蒙德沉默了。
为什么?
他启开嘴唇:“因为……”
因为……
因为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看向愤怒的父亲和镇定的堂叔祖,轻声开口:
“因为这都不是真的。”
没错。
卫队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站在书房里,看着父亲和堂叔祖身后的赤色炉火,目沉如水,心明如镜:
这里不是现实。
因为这里太美好。
太柔和。
因为父亲的书房色彩鲜艳,富丽堂皇。
而世界,真实的世界,现在的世界,他的世界该是……
死寂与荒芜。
“父亲,叔祖,你们和这里,这儿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那个杀手的异能而已。”马略斯轻声道。
“逆子!”父亲怒吼出声,激得他身后炉火晃动。
堂叔祖深吸一口气。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没办法了,”苍老的叔祖像是没听见他的回答,声音一厉,“我这就去见大巴尼:今夜就动手。”
“叔父?”父亲转过头,大惊失色。
一如记忆之中。
堂叔祖没有理会父亲。
“而你,小托,”堂叔祖看向他,嘴角含笑,“你以为这就完了?”
那一刻,马略斯眼前的一切都燃起熊熊火焰!
火焰烧穿了书房、走廊、房厅,烧穿了马略斯家的庄园田地,眼前的颜色一块块剥落,变得焦黑,苍白,露出一片荒芜。
世界该有的样子。
在这一片荒芜中,一道夺命寒芒——洛桑二世的剑刃斩开空气,呼啸而来!
醒过神来的马略斯奋尽全力,他翻滚着扑向地下的剑,全力回身格挡。
砰!
金属相撞,响声刺耳。
对方发力的角度时机都占尽优势,仓促格挡的马略斯吃不住力,连退数步。
“你以为我不知道?”
洛桑话语急促,却脚下沉稳,步步逼近。
“不知道华金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华金为我,为他的学生侍从们付出了什么?”
看着洛桑的样子,马略斯步步后退。
看来我只走神了一瞬间,马略斯思索着。
而这位洛桑二世,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动了异能。
奇怪,像他这样身经百战的极境高手,居然不能熟练使用自己的异能?
“然而他又得到了什么!”
洛桑嗓音冷厉,长剑陡出!
见鬼!
守望人在心中暗骂一声,终究是退无可退,被迫迎击。
叮!
马略斯架开这一记刺击,但洛桑手腕一抖,剑光再闪!
这是……刺剑术?
守望人认出来:对方所用的是在西南方流传甚广,被终结之塔的“荆棘神剑”库拉德尔所发扬光大的刺剑术,专攻不测,防不胜防。
这家伙会的可真多啊!
“九名侍从,九位骑——不,八位骑士,”洛桑露在面罩外的双眸晦暗沉寂,仿佛死人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捕捉着马略斯的破绽,“均肩负希冀,被他教导成材,却人人个性迥异,各持理念。”
唰!
金属摩擦间,马略斯格开第二击,但身形狼狈,摇摇欲坠。
“于是血色之年里,四人为王室效力,两人站在叛军一方,还有两个也跟着不同的诸侯……而华金,华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培养出的骑士们反目成仇,用他精心传授的各色武艺彼此残杀,”洛桑的声音继续传来,“一个学生砍了另一个学生的脑袋,再被第三个割破喉咙,接着第四个人再去报仇……循环往复,不止不休,直到八名骑士……”
“无一生还。”
第三记刺击再度袭来。
马略斯吃力地收身撤步,摆出面对刺剑术的最佳防御态势——咦?
那一刻,只见洛桑二世一个转身,双手一合,原本的刺击一转,瞬间化成凌厉的下劈!
守望人倏然一惊:
这是“锻刃兵击术”——在所有“帝风”流派里再基础再平凡不过,却在千刃骑士手上被练成绝技的武艺——的主攻式,钢铁十字?
但是……
来不及反应的他只能仓皇变招,硬生生吃下这一记“钢铁十字”!
铛!
一声巨响,马略斯双手一震,长剑脱手,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倒地。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结束,场中恢复了安静。
“而可怜的华金对此无能为力——这一次,他已经没有手可以砸了。”洛桑幽幽道。
马略斯捂着自己胸口渗出的鲜血,痛苦咳嗽,脸上也多出了一道血痕。
胜负已分。
他望向飞出十尺之外的武器,内心叹息。
不,或者该说,胜负早分。
洛桑二世用臂袖擦干剑上的鲜血,走向马略斯。
“他郁郁而终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失去了用剑手,更不是因为穷愁潦倒。”
黑衣杀手冷冷地盯着手下败将,警惕着对方怀里的短兵刃:
“而全因他自己。”
场中安静了一秒。
马略斯挣扎着坐起,心中慨叹对方的身手。
洛桑刚刚在一招之内,用出了荆棘刺剑跟锻刃兵击两种剑术,或者说,两者的各一部分。
好吧,对方也许两者都学过,哪怕它们的风格截然相反,这没什么,但是……
“刚刚那一招,你是怎么做到的?”
马略斯定定地盯着对手。
这个家伙,他把浑然一体的完整剑术一寸寸拆分打散,从各自的体系中剥离,再把这些迥然相异的碎片改造重组,于实战中完美地融合在一招之内,成就最适合当前战况的新招式……就好像,好像在前半招优雅流畅的刺剑之后,后半招本就该连上肃正刚烈的钢铁十字,浑然天成,毫无滞涩?
这需要对已有剑术无与伦比的熟练掌握、对它们剑理剑道的深刻理解、对不同剑术本质的透彻把握……
不,此事之难,根本不下于博采众长之后,从头草创一门新的武学,青出于蓝。
何况是在间不容发的紧张激战之中?
此等技艺,纵然见多识广的守望人,亦从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多亏了你。”
但洛桑二世似乎知道他在疑惑什么:
“换了很久以前的我,做不到,至少不会这么流畅。”
马略斯闻言一怔。
洛桑默默地看着守望人。
“你手下的十七个好手,其中不少人甚至能施展极境级别的技艺,风格不一,特长各异:诡谲多变的、风格迅烈的、中正平和的、生生不息的、配合默契的、节奏井然的……而你将他们分编成队,扬长避短,取强补弱,加上弓弩,组成能压制乃至杀伤极境高手的高压阵势和复杂战场。”
倒也并不意外——洛桑心忖道,帝风剑术的起源,远古帝国的军团骑士们,不就是这样一路走来,靠着数量与配合、纪律与阵势,将把个人武勇发挥到极限的圣殿门徒们牢牢压制,在千年前的帝令之下,一个个围杀巅峰高手,一遍遍拆毁骑士圣殿的么?
“而你知道我已有多少年没机会跟此等分量的对手正面相拼,全力施为,在生死之间磨练剑术,在极限高压下印证技艺了吗?”
洛桑举起遍布缺口的长剑,深深叹息:
“所以,多亏了你给我这个机会,这个场合。”
也许还多亏了“它”。
让他得以更进一步。
真畅快啊。
马略斯瞬间明白过来,心中暗叹。
原来如此。
在今夜得到提升的,不仅仅是米兰达·亚伦德。
眼前的敌人,他根本不需要异能,就已是一等一的高手。
但洛桑二世看着自己的武器,目光出神:
“你知道,融会不同流派,贯通百家武艺,将差异分歧如帝风与圣殿者弥合为一——这本是华金在武术一途上的理想与野心。”
也是他因材施教,鼓励学生们追逐个性,广纳百川的原因。
但可惜,精通剑理如华金,却永远没法弥合那些使用它们的人,哪怕那是自己的侍从与学生。
因为高尚的骑士之道早已作古。
因为此世的规则,另有偏爱。
洛桑缓步来到马略斯面前。
马略斯望着满是鲜血的双手,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
可恶。
起码一个月拿不动剑了。
说不定连那个小布偶熊都拿不动了。
如果他还有机会拿的话。
他闭上了眼睛。
“捡起你的剑——或者匕首。”
马略斯睁开眼睛。
“为部下断后的指挥官,”洛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阴暗,“不该死于徒手。”
马略斯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当阿克奈特掌旗官的遗体被发现时,他躺在常人不可及的高台上,衣甲工整,遗容安详,佩剑被塞在手里,眼上还放了两枚金币送葬。”
洛桑没有说话。
马略斯叹息着,却没有去拿自己的剑:
“华金大师,多多少少还是给你留了点什么,对吧?”
洛桑目光一动。
“不,”洛桑的手指抚过剑上的缺口,目光却不离马略斯的双手,“至少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
“那这个呢?”马略斯指了指洛桑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