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的是,养老院里的其他人是有些受不住了。
邓欣是其中最煎熬的一位。
屈金银干涩、粗糙的嗓音就在他生前居住的房间和养老院大厅内回荡,最近,还有逐渐扩散的趋势。
邓欣也不知道,她听到的那些老年人声音是不是全都属于屈金银。一定还有其他老人……老年女性和老年男性的声音截然不同,但同性别的老年人声线就很相似了,尤其是他们濒死的时候,那挣扎出来的叫声,全都一样。
邓欣想要辞职,想要逃离养老院。
可陶磊跑了,连带着,他们这些工作人员都无法办理辞职手续。金年养老院内频繁离世的老人令人怀疑,但除此之外,这是一家正规得不能再正规的私人公司,不违法违规、不偷税漏税,所有员工,上到小领导下到扫地阿姨,都给上了五险一金,保险手续齐全。这也导致这些员工要撂挑子不干容易,要换工作,停掉这边的社保,就得陶磊签字同意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绕过陶磊解决这问题,可这就要去社保部门投诉或进行劳动仲裁。对于金年养老院这些平均年龄超过四十,好几个都临近退休的工作人员来说,这样折腾实在是不划算。再者,他们离职后想要找到和金年养老院这边差不多待遇的工作,几乎不可能。
好几个员工干脆想学陶磊的办法,到外面躲风头。但他们都是员工,不是陶磊这个老板。陶磊不在,却还留了人看着他们工作。尤其是这风口浪尖的时候,他们要越发工作卖力,不能给屈家人或每天来劝解屈家人的公职人员抓到小尾巴。否则,他们不光是无法辞职,就是金年养老院这边的正常工资收入都要受到影响,那可就是真正的危机了。
头一个旷工的,当天就被财务通知罚了钱,后头想要有样学样的,也就偃旗息鼓了。
要说脸皮,这些员工也不遑多让。
顶着屈家人和公职人员的注视,他们老老实实干活,被问到陶磊,就两手一摊,被问到屈金银的死,就摆出无辜面孔来。
没几天,这些员工就都能做到无视屈家人的闹腾了。
邓欣也想要这么做,却是根本无法做到。
她留在养老院内就会听到那些声音。
她的异常反应,屈家人没注意到,每天来劝解屈家人的警察可不会错过。
邓欣沉默地面对来询问自己的警察。
无论是红脸、白脸,她都不吭声,现在又不能搞刑讯逼供那一套,警察只能另寻他法。
没了警察每天的询问,邓欣却依然无法轻松下来。
“好饿……”
“痛……”
“唔唔……”
邓欣捂住了耳朵,那些声音依然穿过手掌,钻进了她的耳膜,深入大脑。她不行了……
社保、工资之类的东西不要就不要了吧。
她以前打零工,也没有缴纳过社保。
这个月的工资也不要了吧。
直接跑吧。
邓欣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她双眼发虚地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了说话声。
“妈,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这养老院不能呆了。要早知道这里是这样的,我们就不让你住进来了。以前就听说这养老院有问题……唉……还是太急了,之前就应该再多考虑考虑。”
“是啊,妈,你搬到我们家来吧。冬青平时住校,你就睡他和安安那房间。安安睡上铺,你睡下铺,正好。冬青每周回来也就睡两个晚上,沙发上躺一躺就够了。不行的话,安安那张下铺那么大,我和你睡一张床,冬青和他爸睡大床。以前寒暑假不就这样吗?”
“外婆,你跟我们回去吧。我想吃你蒸的鱼。”
男声、女声和小女孩的声音接连出现,紧接着,便是一个苍老的女声。
“瞎说什么呢?冬冬、安安那时候才几岁啊?我上次放假带他们,冬冬还没上初中吧?我现在一个老婆子跟他们挤一块儿,他们多不舒服啊?”
“才不会不舒服。”女孩叫道。
“反正我不去。你们最近也别来了。还带安安来……你们当父母的想什么呢?”
“妈——”
“别说了。好了,你们快走吧。这个香给我。”
邓欣经过了几扇房门后,就看到前面的房门被人打开。
一家三口被从房间里面推了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一个精神奕奕的老太太。邓欣扶着墙,反应迟钝地认出了这老太太。
这是前段时间刚住进来的老人,正好接替屈金银的空床位。
邓欣能听到那房间里传来的呻吟。
老太太看到邓欣,笑着打了招呼:“小邓啊。你……你还好吧?”老太太收敛起笑意,关心地看着邓欣。
邓欣脸色苍白,虚弱地说道:“俞婆婆。”
俞婆婆连忙要搀扶邓欣,抬手却是露出了装着香烛的塑料袋。
俞慧英急忙帮忙,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邓欣。
“你这小姑娘,唉……”俞婆婆叹气,“不要想那么多。这种无赖,哪儿都有的。他们闹不了多久的。你们老板也是的……我跟你讲啊,别怕。他们最多再闹两天,警察肯定要把他们都带走。这次不会让他们继续留下来了。”
这几天警察没有盯着邓欣询问,工作重心似乎转移到了屈家人身上。他们和社区的工作人员一起做着屈金银家属的思想工作。另一方面,逃之夭夭的陶磊也在被搜寻着。陶磊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丢下这么大一家养老院彻底不管。再者说,金年养老院还有自己的上级,也就是金色基金会。这家大业大的,不怕拖,却是也不可能一直当无赖拖下去。
邓欣苦笑。
屈金银家和陶磊无论如何都能再拖几天,她却是一分一秒都拖不下去了。
正说着这些,宋英群的手机响了。
“是冬青打来的。他应该和同学吃好饭了。”宋英群边说,边接听了电话,没几句便露出了愤怒之色。
俞婆婆摆出张苦瓜脸,对邓欣道:“嗨,你看我,还有脸说别人呢。我也是被人缠着,才躲到这里……想躲清静,果然是不行。”
俞慧英劝道:“妈……”
俞婆婆摆手,“你别说了。我看啊,你也别接我去你们家了。我还是回家吧。那个孙老头,我自己跟他说清楚。哎哟,这陶老板不在,我要办手续,还不能办吧?”
俞婆婆看向了邓欣。邓欣入职其实也没多久,并不清楚这些入住和离开的手续,“我们员工现在办不了辞职。”
俞婆婆只能叹气。
“瑶……瑶城?”那边的宋英群忽然失声。
俞慧英猛地转头,瞪大了眼睛。
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了痛苦之色。
俞婆婆愣住,握住了自己闺女俞慧英的手。
母亲粗糙的手让俞慧英眼眶发红。当初,俞婆婆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那几天。
宋安安仰着头,不明白长辈们的反应,却感受到了他们之间与众不同的气氛。
“妈妈?”宋安安也抓住了俞慧英的手。
小小的、温暖的手落入俞慧英的掌心。
俞慧英瞬间泪如泉涌。
她的女儿……她的女儿……
“妈妈?”宋安安更为不安了。
这样的呼唤却让俞慧英止不住泪水。
那刻意遗忘的声音浮现在脑海中。
那是根本无法忘怀的声音。
从那个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孩子发出第一声牙牙学语起,就融入了她的骨髓。
俞婆婆赶紧抱住了俞慧英,“慧英,慧慧啊,没事的,别哭,没事的,已经够都过去了。”她看向宋英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瑶城怎么了?”宋英群未答,过了一会儿,才对电话那头的宋冬青交代几句,挂断电话。
“瑶城有个老头子找到了我们家。可能是,那边的医生吧。”宋英群低声说道。
“哎,造孽哟。怎么过了那么多年,还来找我们?”俞婆婆长吁短叹。
俞慧英抬起头,“该不会、该不会是——”
宋英群垂下眼,“当年尸检都做过了,医院一直不承认……算算时间,可能……那个医生差不多也该退休了吧。”
在职的时候不能说的真相,或许在退休之后,就能说出口了。
这是宋英群和俞慧英夫妇唯一想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