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私立医院里的春节氛围比公立医院更浓。再加上那近在咫尺的养老院,整个山脚下的建筑群都仿佛被红色笼罩了。
这种红色,从去年年底的圣诞节一直持续到了春节。圣诞节的时候,红中还有点儿绿,到了春节,金色就取代了绿色,成了这一片红艳艳里唯一的异色。
当然,作为私立医院和高级养老院,这里的装饰布置可不是廉价的地摊货,也不是由行政后勤的工作人员随手将墙壁走廊贴满。医院和养老院内外的每一个剪纸、灯笼都出自专业的设计师,张贴的春联、年画则都由带头衔的书法家和工艺美术大师亲手制作。除夕夜还会邀请明星来表演节目。节目表就张贴在告示栏中,不过这里的大多数病患和老人都没有去看过告示栏,也不在乎这些事情。
史娟大概是最近唯一去看过告示栏的人。
她也不是对此感兴趣。她只是不想回到病房面对马嘉怡,才在病房外消耗时间。
马嘉怡越来越不正常了。她的不正常是普通人都能看出来的。哪怕是毫无医学常识,如三四十年前那样只知道“疯子”、没听过“精神病”的人,都能断定她疯了。
这家私立医院没有精神科。马嘉怡的主治医生几次提到应该将马嘉怡转院,转去专门的精神卫生中心治疗,可这会儿能做主的两个人都不在医院,也没安排人继续处理马嘉怡的事情。
唯一被留在这里的史娟只是个保姆,最多就是给乌经纬打电话,转达医生的话。主治医生胡医生本来就有乌经纬的联系方式,也早就联系过乌经纬了。结果就是马嘉怡继续住在产科的高级病房。
史娟用最慢的速度看完了除夕晚会的节目表,慢吞吞地转身,走向病房。
她上次听俞丽说,她和乌经纬的父母都住在下面的养老院。过年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总会来这儿拜年的吧?到时候应该就会决定马嘉怡的去留。
至少,得决定马嘉怡肚子里孩子的去留。
俞丽是想要将孩子打掉的。她是考虑到马嘉怡现在的精神状况,才说要打掉那孩子。
史娟对这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道德问题并不关心,她也赞同俞丽的这个想法。马嘉怡现在的确不适合生孩子、当母亲。马嘉怡看起来也不想要生这个孩子。
史娟拖了很长时间,但病房就在那儿,想要走到地老天荒也不可能。
史娟回到了病房,进入里间,看到了安静睡着的马嘉怡。
医生刚给她喂过安眠药,但睡不了多久,她就会醒来。
史娟走近了,看了眼马嘉怡身上绑着的束缚带。
这是前两天马嘉怡疯狂击打、抓挠自己肚子后,医生给她绑起来的。即使要堕胎,也不能用这种方式。这么做,说不定就要一尸两命了。
史娟觉得马嘉怡很可怜。给人当二奶,不仅被逼疯了,连自己的肚子、自己的身体她都做不了主。
这家私立医院的环境那么好,医生护士都和和气气、笑脸迎人,和公立医院那些不苟言笑、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截然不同。可对马嘉怡来说,或许这会儿挤在公立医院的八人间、十人间里,她会更舒服一些。至少在那里,她可以决定肚子里孩子的去留。
史娟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等着马嘉怡醒过来。
没多久,马嘉怡的眼皮就轻轻颤动起来,手指蜷缩着,表情变得痛苦。她像是陷入了梦魇,即使被绑缚了手脚,身体依旧在挣扎。可她身体的动作又极为怪异,仿佛是被什么人提着四肢、肚皮,揪着头发、脖子。
史娟没有看过《驱魔人》,也没看过其他鬼片,只是本能地恐惧马嘉怡现在的状态。她强忍着,才没有跑出病房。
马嘉怡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汗水顺着她苍白的皮肤滑落。
史娟起身,为她擦掉了汗水。
她刚收起帕子,就看到了一双圆睁的眼睛。
马嘉怡醒来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眼珠凸出,仿佛要从眼眶中掉出的来。
“马小姐,你要喝水吗?”史娟平复了乱跳的心脏,开口问道。
马嘉怡的眼珠落得到了眼底边缘,盯着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还没大起来,穿着衣服、盖着被子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个孕妇。
马嘉怡却好像能看到凸出的大肚皮,总是瞪视着那还没彻底成型长大的婴儿,像是在看什么恐怖的东西。
“马小姐,我喂你喝点水。”史娟按了开关,让病床上半部分抬起来。
马嘉怡坐起了身,脑袋就和眼珠一样垂了下来,死死瞪着肚子。她的身体僵硬,还时不时抽搐一下。
史娟不为所动,只是端了水杯,送到了马嘉怡嘴边。
“就要过年了。除夕晚上,这边医院的礼堂有节目,有好些明星来表演,唱歌的、跳舞的,还有相声小品……”史娟没话找话,希望马嘉怡能将注意力从肚皮上移开。
马嘉怡却像是没听进去,水送到了嘴边,从唇角流淌下,杯沿抵着她咬紧了的牙齿,无法前进。
史娟忙给马嘉怡擦了擦嘴,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劝道:“你多少喝点水。你也口渴了吧?快要过年了,乌先生应该会过来……”
话音刚落,史娟就见马嘉怡猛地抬头,用那种瘆人的眼神盯着自己。
史娟差点儿扔掉手中的杯子。
“经纬……乌经纬要来?”马嘉怡声音沙哑、破碎,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史娟点点头,看到马嘉怡的眼中迸发出光彩来,心有不忍,说道:“乌先生的父母不是住在下面养老院吗?他过年的时候总要来看看。说不定……就是说不定,他会到医院来。医院应该也会联系他。”
马嘉怡这时候似乎神志清醒着,还能思考,甚至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咬牙切齿,“那个女人也会来……她也会过来?经纬肯定听她的。她……”
马嘉怡握紧了拳头,身体因为用力而轻轻颤抖。
史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只好说道:“他们还是夫妻,两个人的父母还住在一起呢。他们还有孩子。这没办法的。听说他们一起开了公司。这个,我看新闻上说,这种最麻烦了。之前不就有个有钱人,因为公司啊股票啊什么的一直不离婚的吗?听说有钱人都这样。这种夫妻离不了的。”她又道,“你还年轻呢,最重要的是身体养好。你那么年轻,做什么不行呢?”
马嘉怡依旧浑身紧绷。
“对了,这都要过年了,你……”史娟欲言又止。
她原打算过年回老家的。马嘉怡当时都答应了,可现在,她的雇主不是马嘉怡,而是乌经纬。乌经纬不像马嘉怡这么好说话。虽然几次见面、打电话时,乌经纬都客客气气的,不像马嘉怡这样难相处,但他比马嘉怡更加不近人情。她提出的回家过年被乌经纬打着哈哈就糊弄过去了,后来再提,乌经纬直接开了高价,让她加班照顾马嘉怡。
史娟有些不乐意,但乌经纬给的多,马嘉怡这个样子让她不愿接近、又心生怜悯,难以狠下心直接扔下不管。
如果她走了,马嘉怡恐怕连个喂饭喂水的人都没有了。医院的看护可不会那么耐心地照顾马嘉怡。史娟能感觉出来,自从俞丽从楼下那病房匆匆跑走之后,医院对马嘉怡的态度就变了。楼下的李太太、汪太太没两天就出院了。那之后,医院对马嘉怡的态度就更奇怪了。
今年过年,马嘉怡可能要和她这个保姆一起在医院病房度过。而乌经纬和俞丽会在下面的养老院,一家团圆。
史娟心中叹了口气,“要过年了,你要不要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过年的时候,得打个电话吧?你家里人……”
史娟觉得,马嘉怡现在这样,最好由她家人将她接走,送去精神病医院治疗。这肚子里的孩子,也得尽快决定去留。月份大了的话,可就没办法打掉了。她从没听马嘉怡提起过家人,不知道是双亲去世了,还是和家里闹翻了。
史娟看了眼这整洁干净的病房,再看窗外,那一片红的养老院。
医院做装饰布置的时候,跳过了马嘉怡居住的这间病房。
这病房里,一点儿过年的氛围都没有。
马嘉怡或许也忘了时间。
史娟看向马嘉怡。没得到回答,这没有让她意外。只是,她看马嘉怡恍惚的神情,心情跟着忧伤起来。
“今年过年,可能就我们两个一起过了。除夕的时候,你要精神好,我就推你去大礼堂看表演吧。”史娟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话。
她也不知道医生会不会同意马嘉怡去大礼堂。
医生连她提议的推马嘉怡去楼下花园晒晒太阳都给否决了。
史娟知道,胡医生说的“天太冷了”、“防治意外”都是借口。他只是不想让马嘉怡吓到其他病人。
史娟想到此,更同情马嘉怡了。
马嘉怡没说话,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看起来是平静了一些,不再癫狂地乱喊乱叫。
到了除夕,如史娟所料,胡医生根本没答应松开马嘉怡身上的束缚带。史娟对上胡医生那张脸,心中生出怒气,却又在看到胡医生无奈的表情后,泄掉了这满腔的怒火。
“……养老院那边有不少人会去大礼堂,还有那些家属……我们医院这边的病人也有过去的。虽然人不多,但是吧……这些人我们都得罪不起。万一马小姐出了状况,谁能负责?而且,马小姐的状态也不适合到人多的场合去。她精神太脆弱了,稍微受点刺激,都有可能发作。”胡医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而且……乌先生那边也可能会到大礼堂看节目。这要碰上了,就更不好了。”
史娟知道医生说的都在理,可想到除夕夜,马嘉怡要和自己这样清清冷冷地度过,她就觉得惋惜。
她还是很多年前,刚从老家出来打工的时候,这样度过了几个除夕夜。再往后,她工作的条件就好了起来,即使过年的时候不能和家人团聚,也能和一起留下加班的小姐妹们吃一顿丰盛热闹的年夜饭。
“……到时候,我们医生护士也会到礼堂。年夜饭会有阿姨给你送来。我们会在食堂吃。你,呃,有什么事情,就打这个电话吧。”胡医生露出了几分尴尬。
对这种眉高眼低,史娟都习惯了,只是赶上这时节,她看着胡医生就有些心气不顺。
她没有发脾气,更没抱怨,只是记下了胡医生留的手机号码。
年夜饭很丰盛,却依旧驱散不了病房的冷清。
马嘉怡木木呆呆的,像是进入了另一种发病的状态。
史娟不好解开马嘉怡身上的束缚带,就如往常一样,一口一口喂马嘉怡吃饭。
病房里的电视打开着,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嘭的一声,窗外的夜空忽然亮了起来。
巨大的烟花在高空炸开,随即便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底下响起。
嘭!
又是一朵烟花,照亮了夜空。
史娟有两年没见到新年的烟花爆竹了,不由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在爆竹声中,史娟听到了电视里传出的喧闹歌声。
锣鼓喧天的背景音乐里,几个史娟不认识的明星扬着笑脸,唱着吉祥如意的词。烟花的光芒照得马嘉怡脸上忽明忽暗。
史娟送到马嘉怡嘴边的饭,被她彻底无视了。
马嘉怡的眼眶中,忽有一滴泪珠落了下来。
史娟叹气,放下了碗筷,给马嘉怡擦掉了眼泪。
“没事的。你养好病,一切会好的。”
马嘉怡没吭声,也没再落下眼泪。
等到一轮烟花爆竹放完,外头安静下来,马嘉怡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