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
诺里尔斯克。
熄灭锅炉里的火,费雯丽把火车停在火车坟场里,从车上跳下来,站在暴风雪中,转头望向冰雪上的冻土。
诺里尔斯克位于北极圈内250公里,现在正好是北极圈内的极夜,夜幕低垂,群星点缀在黑天鹅绒上闪烁,零星的路灯灯光照亮了街道,像是落到冻土雪原上的星星。
现在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气温接近零下70度,尽管诺里尔斯克有着十几万的人口,街道上也看不到几个行人,这个时间段,当地居民根本不会离开家门。
雾蒙蒙的黄色光芒里,狂风和暴雪沿着街道席卷,费雯丽把大衣的帽子拉起来,裹住头发,在雪地上冒着暴风雪跋涉。
哪怕她已经按照加西亚的建议,更新过自己躯壳的材质和动力源,这样恐怖的低温下,行动起来依旧不算轻松。没走出多远,费雯丽就要停下来,彻底除去衣服上的冰,避免关节被浸透布料的冰块冻住。
街道两侧围着相连的路灯,费雯丽望向街道的尽头,抬起右臂,伸手接住了飞来的雪花。
雪尘在灯光中打着旋,她掌心的雪花也被映成了冰冷的金色,在戴着手套的掌心,迅速融化成一滴滴雪水,紧接着变成细小的冰粒。
四周浮现出无数虚幻的金色光丝,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连接到费雯丽的掌心,倒影在她金色光芒变幻的眼眸里。
以费雯丽的等阶,想要占卜漫宿行者的行踪,就算对方现在并不在现世,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但金色光丝带来了足够多的信息,百年前,安娜在这里行动时,她还不是漫宿行者,她留下的痕迹被世界记了下来,记载在一根根无形光丝里。
在费雯丽眼中,这些光丝就像是一行行代码,她能够一定程度上解读,运用,查看,而这些都不是她相信占卜能够成功的原因。
冰粒表面漾开浅金色的光芒,费雯丽注视着波动的光芒,过了会,她放下手,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向城市边缘走去。
风雪越来越大,她在雪上留下一个个脚印,转瞬间就被雪花淹没。
离开城市后是成片的废弃工厂,在报道中,这些工厂不断排放出污染物,将周边的河流变成了红河,但现在是永寒的极夜,红河也被冻结在厚厚的冰层下。
靠着夜视能力,费雯丽勉强在暴风雪中拥有了一点视野。
她脱下靴子,连同假肢,露出隐藏在内的冰爪,从河岸上跳下去,踩在冻结的冰面上,一点点顶着风往前挪动。
黑暗中,工厂像是一只只黑黢黢的阴影怪兽,无声地注视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几个小时后,工业区也被费雯丽抛在身后,她穿过漫长的垃圾地带,在冻土的边缘停下,望向前方深不可测的黑夜。
暴风雪影响了她的视野,几米之外的物体几乎只有一个轮廓,费雯丽调整了眼睛的视距和倍率,聚焦在肆虐的风雪里。
过了很久,她终于在无穷无尽的白影里,捕捉到了一道孤零零的阴影。
那应该是一座灯塔。诺里尔斯克不靠海,但沿着河流行驶的船也需要灯光在黑夜中指引航向,不过随着诺里尔斯克机场的建立,这条只会在夏季部分解冻的河道,被使用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连灯塔也荒废了不知道多少年。
费雯丽再次伸手接住雪花,进行最后一次占卜,得到结果后,她放下手,望向远处的灯塔,确认这就是她的目标。
灯塔因为废弃太久,门已经被冰冻死了,不过就算没有冻住,费雯丽也没有开门的钥匙,无法打开灯塔的门。
费雯丽伸手擦掉门上的雪花,在冰块上划出符号,占卜门后有没有危险。
得到“没有危险”的结果,她后退两步,找准位置,停下来站住,摘下右手的手套,抬起掌心,对准眼前的门。
“轰!”
爆炸声和烟尘立刻被风雪卷走,灯塔的门变成了一个幽深的洞口,狂风和雪尘不断灌进去,发出“呜呜”的恐怖风声。
费雯丽放下手,等到手掌冷却下来,才戴上手套,走进灯塔。
她在一层找到了柜子,拖过去堵住门,呼啸的风声顿时变得微弱,像是风暴的妖精在门外徘徊,将她留在黑暗之中。
周围安静下来,费雯丽站在房间里,环顾四周。
浅浅的阴影覆盖着家具的轮廓,因为刚才的狂风,许多家具都裹上了一层冰雪,大大小小的摆设滚了一地,摔得七零八落,但依旧能够分辨出,这里原先是一间起居室,或许同时代替了餐厅。
几扇门分别通向不同的房间,费雯丽一一查看,看到了厨房、浴室、卧室和发电机房,所有物品都冻在薄薄的冰里,费雯丽拿起来看了看,发现都是军工品,充满了时代特征,却没有个人特质。
连卧室也是同样的风格,床和衣柜都是空的,里面积满了灰尘,只能看出“有人在这里生活过”,却无法看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费雯丽关上衣柜的门,在空荡的床板上坐下,望着眼前的黑暗。
她试着去想象安娜。她曾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研读书籍,学习无形之术,召唤漫宿生物,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在灯塔点亮与熄灭的循环里,一步步接近灯之道路的顶点。
费雯丽忽然有种直觉,她看到的不是全部。
她循着模糊的感觉,从床上坐起来,跪在地上,把床掀起来推到墙边,在床底的地板上摸索,很快摸到了缝隙和凸起,随即用力提起来。
“喀嚓——”
掀起来的地板下,露出了黑黝黝的洞口,能看见向下延伸的阶梯,尘封多年的空气从地下涌出来,蕴含着朽腐的气味。
费雯丽用灰尘占卜下方有没有危险,接着站起身,从楼梯走下去。
没有走多久,她来到了灯塔地下的图书馆。
四周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地上堆着高高低低的书,费雯丽简单扫了眼,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书名。
她在辉光教会的图书馆见过同样的书,在她离开之前,那里的大部分书,对她来说都过于高深,费雯丽连看懂都很难,更别说理解其中蕴含的知识了。
在没有老师的情况下,灯道路的天命之人只能通过书籍,解读和获取知识,从而理解灯的密传。
书堆深处,靠墙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除了台灯和笔墨,就是一叠叠笔记本。
费雯丽站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望着桌面上的物品。
她感觉到了某种隐约的熟悉感。
从她进入这座灯塔,熟悉感就仿佛一个幽灵,缠绕在她的身上,引诱着她一步步深入,最终她站在地下室图书馆的桌子前,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了遥远的记忆。
费雯丽慢慢拉开椅子坐下,在桌前抬起右手,向前伸出。
手指悬停在半空中,几秒后,忽然动了起来。
它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主动伸向一旁的笔记本堆,从中抽出一本军绿色外壳的笔记本,准确地翻开到某一页。
一行行文字跃入眼帘,费雯丽张开嘴,慢慢念出了这句话:
“……使徒是一个机会,一个变得完美的机会。”
一行行俄文映入她的眼中,从刚入眼时的陌生晦涩,变得可以理解。
不需要更多占卜,她知道,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自己。
安娜在笔记本上写道:
“使徒是一个机会,一个变得完美的机会。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漫宿向我敞开了门,我即将飞升,在那之后,我将会长久地停留在漫宿中,征服者或许会看中我,我等待着接近祂的那一刻。
“萨卡洛夫最近找到了我,他向我递来了辉光教会的橄榄枝,但就算没有他的邀请,我也会走进莫斯科大教堂,要求他们交出导师的位置,只是现在他们主动把这份权力送到了我的手中,这省去了很多麻烦。
“现在,我拿到了我需要的一切,是时候举行仪式了。
“但这还是很难,接下来是最困难的。怎么成为神灵侍者?我知道一些现成的办法,等待神灵在一个偶然的时机看中你,等待神战开始后为祂立下功劳,或者痛恨我不是祂的子嗣和造物……这些都太消极了,我不会把希望放在这上面。还有别的办法。
“我相信所有道路都有类似的方法,我不是第一个发现的,但我之前的发现者都没有正确地使用它。我说的就是这个,使徒,教会居然只是这样叫那些被选择的信徒,却不去想为什么。我想了,所以我知道了答案。他们认为导师选择使徒,只是为了让导师多出一个现世的代理人,可如果我说,这不是事实呢?这当然不是,他们选择使徒,是因为使徒有别的用途——他们想要在使徒身上看到更多的价值。
“太多天命之人都没有认识到这点了,以旧神的准则攀升是无法取代旧神的。他们只能看到,对道路的理解越贴近神灵,他们越能够尽快理解密传,继而花费比其他人更少的时间晋升……他们看不到这条道路的终点仅仅是神灵的身侧,直到终结来临,他们都只能侍奉在神灵的居屋中,无法更进一步。
“所有新神都会带来新的准则,这也意味着他们的道路从一开始就和旧神不同。很遗憾,直到最近我才认识到这点。这已经太迟了,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征服者,我的道路已经确定,踏上这条道路后,我也已经无法回头。
“幸好我还发现了补救的办法。隐藏在教会之后的导师们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个,他们培养一个个使徒,让他们选择相同却又不同的道路,将他们养育到足够强大,让他们成为托举我们的燃料,成为生诞筵席上的主菜,成为重塑道路的狂暴之力。当导师完全吞下使徒的价值,就可以获得新的准则,使得他们拥有成为神灵的可能性,哪怕只有微弱的一丝。
“根据我的观察,这种办法很少成功。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种子,接着又要花费更多时间,让他在道路上攀升到更高的等阶。这可以理解,更优秀的使徒是能够提供更多的价值,可神灵的准则覆盖祂们诞生后的所有历史,祂们甚至还在不断扩大祂们的权柄,光是找到一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走出不同于现有准则的道路的人就够难了。所以那些漫宿行者会说,这样就够了,能找到一个已经这么难,你怎么能还妄想他足够优秀,优秀到能够使你完美?
“我不认为他们错了,但我依旧认为他们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了期待奇迹降临上。我不会期待奇迹,它从来没有出现在我身上过,比起期待神灵或者奇迹会回应我,我选择相信自己。
“至少我已经证明了我自己,我可以成为漫宿行者,那么也可以成为使徒的种子。”
费雯丽停了下来,不再念出笔记本上的文字。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一颗磨砂的玻璃珠,失去了所有光彩,没有重量的目光凝固在下一行字上:
“或许你会想起自己是谁,你可能会走到这里,看到这行字,然后,你会知道你应该做什么。
“我想以后我会这么做,我会给你优越的家庭背景,给你最好的老师,给你使徒的身份,给你比我更好的开局,如果你成功了,那么你注定会成为更完美的我,我会在漫宿之上,等待你我再见的那一天。
“现在,说出我们的名字吧。”
这句话仿佛一个来自灵魂深处的命令。
那个熟悉的名字从舌尖上弹起,费雯丽完全无意识地,用从未学习过的俄语,说出了那个名字:
“安娜斯塔西娅……”
她干涩的声音回荡在地下图书馆里,微微打了个旋,旋即消逝进冰冷的黑暗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