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升起的影子逐渐变高,也开始有了厚度,变得像是人的轮廓,能看得出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穿着裁决局款式的制服和长裙,头发里编了纯白的鸢尾花。
女孩提起裙摆,对着他俏皮一笑。
托里亚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身上。
“海瑟。”他轻声说出了她的名字。
女孩的影子忽然溃散了,转眼间变成了高挑的短卷发女性,她一身潇洒的衬衣长裤,胸前打着领带,一只手按着头顶的帽子,挑起一根英气的眉毛,对着他吹出一口烟气。
托里亚沉默着,视线追逐着一个接一个变化的影子。
每当捕捉到一个完整的轮廓,他的目光就会等不及一样跳开,投向下一个影子,急切地捕捉它的变化,仿佛在寻觅着什么东西。
终于,他的寻觅停了下来,他望着眼前的黑发青年,久久没有动作。
青年个头不算高,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穿着深蓝色的高领短上衣制服,抱着小狗,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仿佛还在和托里亚打招呼:
“老爹!”
某个瞬间,那双蓝眼睛里的欢快消失了,恨意和痛苦埋藏在眼底的阴影里,他的笑容还在,只是嘴角上翘的线条里写满了嘲讽。
托里亚一言不发,深灰色的眼眸倒影着对方的脸,直到那张脸忽然间异变,嘴里吐出了蜥蜴般的长舌,直到大火吞噬了他狂笑的脸,和那双满是恨意的猩红眼眸。
他的影子渐渐变淡,融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那同样是个黑发的年轻人,身上的裁决局制服则变成了风衣,总是噙着礼貌的微笑,偶尔望着夕阳的眼神却透着疏离和孤独。
雾霭垂落在铁灰色的山脊上,模糊了眼眸深处回荡的情绪,托里亚无法移动,只是注视着他的身影渐渐淡去。
那张面孔再次融入了影子,像是幽灵那样逐渐变淡,直至透明,消失在黑发蓝眼的小女孩身上,她穿着校服,背着背包,双手握着手丨枪,望向托里亚的眼神淡淡的。
他们的影子似乎变成了一个有着无数面孔的人,托里亚闭上了眼睛,但那一声声熟悉的声音依旧能够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们问:
“你看到我们时,你会愧疚吗?”
费雯丽右手已经变形成了锋刃,只是她的掌心对准的不是前方,而是她自己的方向,一根根利刃微微垂下,没有任何力道,像是凋零的花。
穿着新靴子的阿琳娜站在她的面前,脸上被冻得红扑扑的,双手捧在嘴边,轻轻地哈着气取暖。
“玛丽亚小姐,你看到了吗?”
她双手摆出翅膀的形状,扑腾双手,仿佛在上下翻飞,接着扬起脸看向费雯丽,开心地说:
“我飞起来了!”
不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乔娅拉紧紧抓住了代步车的车柄,警觉地盯着浓郁的黑暗。
她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仪式的虚幻镜像能够直指人心中最深的噩梦,又像是一个重现的美梦,让人觉得可以去挽救和改写,哪怕知道这只是虚假的美梦,人也会为了心中的渴望而沉迷。
之前乔娅拉都是在仪式启动前关停节点的,就算短暂被影响,知道镜像的原理,又能够使用奥秘的话,强行破解也不难。
但现在明显行不通,乔娅拉只能凝重地等待,同时希望不要是她无法承受的噩梦。
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了费雯丽的身影,看到她的脸,乔娅拉的心微微一沉,忽然有些不敢面对接下来她会看到的东西。
费雯丽低下了头,眼睛里一点点溢出了难过,看起来像是脆弱的玻璃。
乔娅拉几乎要闭上眼睛了,哪怕知道这只是镜像,她也不想看到遭到什么可怕的事情的费雯丽。
接着,她听到费雯丽难过地问:
“乔娅拉,为什么你没能让我通过答辩?”
乔娅拉:“………………”
什么情况……我都做好会被伤害的准备了,你给我看的这是什么东西。
费雯丽抬起头:“你对我没有一点愧疚吗?”
……梦里不讲逻辑,我才会帮你答辩,现实里我从来不做这种作弊的事的!乔娅拉心里一阵无语,刚想说话,忽然听见“轰”一声,眼前的费雯丽一下炸开了。
她所看到的景象也跟着发生变化,费雯丽变成了一座雕像,整个上半身都被砸碎飞了出去。
乔娅拉睁大了眼睛。
“文物……”她刚喃喃了一个词,想到刚才看到的,立刻改了口,“算了,砸了也好。”
她向前看去,艾尔德维持着出拳的姿势,显然是他一拳砸碎了雕像,让她们都摆脱了虚幻镜像的影响。
没有了作为核心的雕像,费雯丽也只是恍惚了几秒,就恢复了清醒。
“刚才我看到的……”她闭了闭眼睛,停了一下,才说,“是心中最愧疚的对象吗?”
“应该是。”艾尔德说。
乔娅拉这下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的是费雯丽了。看来作弊的愧疚感在梦醒后还在困扰她。
费雯丽依旧注视着雕像,接着想到了什么,目光在雕像和地上的碎块之间来回扫动。
雕像怎么了?乔娅拉疑惑地看了眼,忽然想起来,在虚幻镜像里,雕像在他们眼中应该是他们愧疚对象的模样。
乔娅拉:“……”那么艾尔德一拳砸碎雕像等同于干掉了让他愧疚的对象。
这是什么冷血无情的恐怖男人……
管道深处吹来了风,风中带着浓重的恶臭。
地面上的碎石忽然跳了起来,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洪水奔涌。
费雯丽倏地抬起头,视线扫过四周,眼瞳深处亮起了一点红光,视野中顿时显现出周围的热成像图形。
“老鼠……”费雯丽喃喃。
“轰隆!”
四周墙壁在巨响声中坍塌,露出了一个个巨大的洞口,无数湿漉漉的老鼠从洞口里涌出来,像是漆黑的潮水,向着中央汇去,鼠群密密麻麻攒动,爪子抱住彼此的身体,尾巴和尾巴互相纠缠,打成一个个死结。
恐怖的轮廓从鼠潮中缓缓凸起,成千上万只老鼠纠缠成一只巨大的鼠团,巨团表面有着无数细小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寒芒。
托里亚注视着眼前的怪物,低声说:
“鼠王。”
无需交流,托里亚带着乔娅拉退到费雯丽的身后,从背包里拿出火焰丨喷射器,递给乔娅拉,简单教了她怎么使用,费雯丽则注意着鼠群的动向,全身上下发出轻微的机械运转声响,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鼠王没有太多反应,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意识还没有清醒。
鼠团窸窸窣窣,上千只眼睛忽然转动,同时看向三个人,他们的脸倒映在无数眼睛里,像是面对着无数镜子。
这一幕充满了诡异,看得人不禁寒毛直竖,乔娅拉也闭上了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静默一瞬,鼠群忽然狂乱起来。
一只只老鼠猛地从鼠团里蹿出来,发疯一样在鼠团表面疾跑,尾巴打结的老鼠则开始疯狂挣扎,吱吱乱叫,鼠王也摇摇晃晃起来,不断有老鼠从它身上掉下去,瞬间消失在鼠潮里。
尖细的笑声从鼠王身体里钻出来,它发出了仿佛人言的声音:
“芙拉……芙拉维亚!”
它的声音里夹杂着吱吱叫声,含混不成语句,难以辨认它在说什么,只能听出其中饱含的浓浓怨毒。
鼠团动了起来,成群的老鼠在鼠团表面奔跑,推动鼠王在下水道里滚动,向着费雯丽他们的方向滚来。
费雯丽当即举起双手,掌心喷出两道炽烈的光束。
光束仿佛熔岩长剑,触及的血肉直接在光束中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瞬间在鼠王的身体上留下了两个洞口。
随着费雯丽缓缓抬手,光束也向上移动,在鼠王身上切割出深深的痕迹,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光束划出金红色的轨迹,残存的光斑在视网膜上游移。
漆黑的通道被光芒照亮,鼠群发出凄厉的叫声,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冲淡了下水道的腐臭。
然而三个人都没有感到高兴。
光束很快消失,下一秒,更多的老鼠涌向鼠球,填补了死去同伴的位置,重新结成了庞大的球体,沿着下水道继续滚动,沉重的身躯压过地面,整个通道都在颤动。
鼠王发出狂乱的尖笑声,笑声里混合了尖牙摩擦声,极尽刺耳:
“我竟然可笑到相信你……相信你沾过颠茄汁的手指写下的契书……相信你亲吻过毒蛇的口中吐出的毒液……相信你这个侮辱神圣之火的淫丨妇!
“你杀了我!你把我推下井口!让老鼠一点点啃噬我的血肉和骨骼!让神圣的血脉被流窜在王都地下的污秽之物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