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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塞吉是一座黑色的城市。
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黑色的。房子和树是黑色的,从矿井里上来的矿工是黑色的,装载铁矿石和煤炭的矿车像是黑色的龙,高耸的烟囱喷出灰蒙蒙的烟云,将天空染成一种令人讨厌的黑色。
成千上万的矿工生活在这座黑城里,吐着黑色的唾沫,啃着粗糙的面包,将矿石源源不断输送向全国,让工业的燃料在这个国家的血管里奔流。
不过矿工是不知道他们的工作有着这样重要的意义的,他们更关心每周越来越少的薪水。
没法工作是唯一让人无法忍受的事,而矿井正好缺了个推车工,所以索尔和托里亚没有费多大的劲,就在德尔默矿井落了脚。
他们的工作是把装满煤块的煤车,通过井下的铁轨,从坑道里的工作面一直推到提升井,系在缆绳上,接着机器会将煤车提升到井上,他们再将倒空的煤车重新推回工作面,重复刚才的工作。
一开始,他们在第一水平的工作面干活,这里距离地面有百米。几周后,他们下到了第水平,和地面之间已经隔了五百米的岩层。
每天一早,他们和数百个工人一起挤进罐笼,进入竖井,经过漫长的下降,抵达工作的水平,再走上几公里的路抵达工作面。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他们都要待在地下,在矿灯微弱的光线中干活。
推车的工作既枯燥又无聊,但托里亚和索尔依旧得集中注意力,否则哪怕只是把装满煤块的车推上轨道,都有让他们受伤的危险。
特里安就和他们提起了以前的一个童工:
“他忙着低头捡掉出去的栗子,隔壁的推车工正好推车过来,他的身子被推车挡住了,没人看见他……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后来发了场烧,死掉了。所以别小看这份工作,它可是关乎你能不能长高到能和我们一起挖矿。”
他是和托里亚在一个工作面干活的矿工,托里亚看不出他的年龄,他脸上的皱纹间夹满了黑色的煤粉,一双眼睛在矿灯的光里闪闪发光,像是反光的煤炭。
他比其他矿工要更健谈,这很少见,因为在工作十二小时后,大多数矿工早就没有了一点说话的精力。
午餐时间结束了,特里安重新拿起尖镐,和其他几个矿工一起爬上斜坡,在坑顶和坑壁的缝隙里匍匐前行,来到挖煤的位置。托里亚看见他们侧着身子躺下,用镐尖凿着煤层,岩层里渗出的水珠滴落在他们的脸上,大块的煤沿着他们的身体滚落,堆积在吊着的木板上,等待装入矿车。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夹在书页之间的昆虫标本,借着矿灯微弱的光,能看到坑壁上映出一道道晃动的身影,让托里亚想起垂死的天牛,仰面朝上,节肢蜷缩,只有两根触须似乎还在气流中颤动,以此来证明生命的阴影没有完全从它身上消散。
堆积的煤块很快堵住了矿工身后的缝隙,矿井沉入了黑暗之中,在浓郁的黑暗深处,飘来一声又一声沉闷、重浊、不规则的凿击声。水滴从岩层中滴落,车轮与铁轨摩擦,胸腔里偶尔溢出的疲惫呻丨吟,和那一声声敲击声合在一起,构成了托里亚已经开始习惯的、矿井下的节奏。
他把完全空了的矿车重新推回来,放在铁轨上,自己爬上坑壁,去帮其他矿工的忙。
尖镐一下下凿在煤层上,煤粉混合着汗水,在皮肤上黏糊糊地滚落,托里亚擦了下脸上的汗,接着僵住了。
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敲击声。
不是尖镐敲击煤层的声音,比这要更重,又更均匀,更加坚决,他能想象得到力量是如何均匀地施加在金属的表面上,能想象得到火焰的颜色是如何从金属上一点点暗淡下去,能想象到他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铸炉前的童年。
“……你听到了吗?”
“什么?”特里安含混的声音从煤层深处飘出来。
托里亚慢慢握紧了尖镐,注视着矿井深处:
“好像是铁锤敲打什么东西的声音,从矿井深处传来的……你听到了吗?”
特里安停下来,仔细听了会,笑了两声:
“不,小家伙,我什么都没听到。你没有弄混吗?也许是有人被掉下来的石头砸中了手指。”
托里亚否认:
“我没听错,我和父亲学过打铁,我分得清尖镐和铁锤的声音。”
特里安想了想,耸了下肩。
“那么你可能是听到了晶石圣母的锤声,没什么大不了的,矿井里经常有人能听到。”
托里亚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同样是信奉白焰的信徒,铁匠和矿工信奉的形象也各不相同。铁匠会向炉中的火焰虔诚祷告,矿工却会将由包裹着晶石的圣母石壳称为“仁慈的晶石圣母”。
煤矿里流传着关于祂的传说,据说矿脉深处偶尔会传来“叮叮”的锤声,那是金发女神在铸炉前挥锤锻造,凡人切不可激怒祂,否则灾难就会降临在人们身上。
“不要害怕,这不是什么坏事,圣阿尔纳矿井就有两个矿工也能听到这种声音。”特里安兴致勃勃地说,“现在有了你,这是个好消息,这样再和他们吵架时,我们矿井总算也有人能拿得出手了!”
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能听到那个声音,托里亚心情也放松了一点,问:
“这意味着什么?”
“谁知道,也许意味着晶石圣母更眷顾你一点吧?”特里安看了他一眼,沉吟道,“不过说起来,还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年纪的小家伙能听到那个声音……这值得庆祝一下!今晚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一切似乎有了答案——来自神灵的眷顾。托里亚想。
他们的确是被白焰眷顾着的凡人,哪怕他们不能算祂虔诚的信徒,祂依旧毫不吝啬于昭示他们的与众不同。
托里亚不由得感到了一阵愧疚,却也吐出一口气,默默体会着这种由神灵的眷顾带来的放松。
他坐在桌边,特里安的妻子正在把熟肉和面包端上桌,特里安正在和工头库蒂尔聊天,谈论那场皇帝执意要打却输了的战争,他们失去的工业区,飞涨的物价和微薄的薪水,还有矿井外越来越多的失业工人。
“以前一个法郎能买十一个鸡蛋,或者四磅面包,一个省吃俭用的单身汉,每天只要有一法郎就能勉强度日了……”特里安的脸庞上蒙着一层阴影。
“现在可不一样了!”特里安的妻子把鸡蛋放在桌上,沉着脸抱怨道,“什么都在涨价,几年前谁能想到这些鸡蛋能这么贵!最低工资也只够你们每天吃干面包,但只有干面包怎么能养孩子!”
她把一碗汤放在托里亚面前,露出了一个略带忧郁的微笑:
“尝尝看吧,孩子。”
托里亚发誓,这是一碗他梦中才能喝到的汤。浓稠得几乎不会从勺子上滴落的汤汁里,能看到接近融化的淡黄色土豆和小片的蘑菇,乳白的奶油在汤里漾开不均匀的圆弧,上面点缀着绿色的欧芹碎末,交织出了一股迷人的香气。
托里亚虔诚地用勺子搅了搅,居然从汤里捞出了几颗拇指大的肉丸。在乡下时,索尔还会设法逮兔子,虽然这样的时候不多,不过偶尔也能见到肉,但他几乎没有在矿工的桌上看到过肉,他们就好像不吃肉一样——显然不可能是这样。
他不禁迟疑地看向特里安太太,担心这份享受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她应该赶紧注意到这点,探出勺子把肉丸舀回锅里。
但特里安太太只是对他笑了笑:
“别担心,这是专门给你做的,庆祝我们有了一个晶石圣母的宠儿。你未来的日子会好过的,只要在矿井上,晶石圣母就会照顾你,身为祂的信徒,我们也会帮助你。”
托里亚拘谨地点头,向她表达感谢,接着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浓郁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托里亚微微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想要让这种味道在舌尖上停留得更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