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光华自时墟中来。
光华落在岩石上,重聚凝实,呈现出一人身影,一席苍崖玄衽长袍,身量颇高,黑发夹杂着几缕白丝,挺拔的背影让纪岫等人惊呆了,一瞬间竟忘记了言语。
那人抬眼看时墟尽头,那似神灵般的眼睛瞳孔裂纹蔓延,仿佛能透过它的眼睛看到本体的挣扎和痛苦,一线银光在那碎裂的眼眸中一绞,那眼眸彻底崩毁,散碎的灵光扩散。
一抬手,一线银光下落,正好被那只苍劲有力的手擎住,一线银光显出本貌,是一柄无锋剑。
九重天被灵光遮蔽,时墟天路消失,天空恢复成本来的模样。
三个坠仙召不来九洲的“神”,无需坠仙域法则绞杀,他们额上的“逐”字释放出无数金线,缠绕在他们身上,瞬间将他们肉|身连带着神魂被绞成粉碎。
“逐”字能让被驱逐出九洲的坠仙联系到九洲的“神”,但也只有一次机会,那是他们最后的生机,如果“神”没有帮助他们解除“逐”字深藏的毁灭之力,“神”消失之后,他们再也没有生机。
血肉绞成浆液,滴落在海面上,大抵是莫双岛上太过安静了,这滴落声“哒哒”得震耳欲聋。
但终于惊醒了呆滞的纪岫等人。
只听几声惊喜而兴奋地呼喊。
“师兄!”
“首座!”
“代宗主!”
岩石上的人转身,正是经年未见的秦恪渊。
但纪岫等人瞧见秦恪渊的模样时,又是一惊。
纪岫几步靠近,仰头惊愕问道,“师兄,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却见秦恪渊容貌竟呈现出老态,以凡俗眼光去看,至少已是半百模样。
他落在地上,手中无锋剑晕成银辉消失,只说了声,“无妨。”
这时听他的声音也带着人过中年的沙哑和浑厚。
眸光在岛上众人身上一个一个扫过,直到最后落在招凝身上,眉宇间微微凝住。
“招凝?”
坠仙域新任的镇守者,自一开始眸光就落在他身上,无甚额外的情绪,只冰冷的注视着。
听他唤了一声略感熟悉的名字。
嘴唇微动,发出的声音却是质问。
“坠仙?”
秦恪渊目色凝住,纪岫等人更是大惊。
纪岫不可置信地看着招凝,“招凝,这是你秦师叔啊。”
洪杰适才就察觉到一丝异常,“沈师妹你是不是被什么摄魂了!”
艾柏下意识,“不对,这不是招凝!”
秦恪渊缩地成尺,一步靠近,却在近前之时,察觉杀意袭身,却见招凝瞬而后退三尺,抬手一张,手中玉佩碎片变成坠仙域最致命的杀意,坠仙域的法则加持其上,一瞬间似是……天要了结了对方。
但秦恪渊身形一动,身形由实转虚,散成银辉,再次重聚却又逼近招凝身前,抬手虚按在她眉心识海,银辉晕绕,招凝动作一瞬被禁锢。
“招凝。”秦恪渊又唤了一声,声音仿佛透过眉心,钻入识海,震在她封闭的人性中。
然而盘坐在寂灵之府正榻上的人性被三道缚神令困锁着,还未入神魂之耳,就被隔绝了。
招凝霍然挣开秦恪渊的禁锢,抬手攻向秦恪渊,秦恪渊撤手回转,避开一击。
却见招凝手中一根雷魂木,天下雷意皆动,再持坠仙域灭杀法则之力袭去,秦恪渊双手负后,极快后退,但招凝丝毫不让,转瞬间,天地变色,雷云沉积,雷光交错缭绕,形成巨大的雷牢,将秦恪渊后路锁死。
招凝逼近三尺,雷光成鞭击打在秦恪渊身上,他周身银辉神光浮荡,感觉到一股极致的杀意,非神光所能抵抗。
于是他脚步凌空一转,脚下似星宿变化,身形转而出现在招凝后方,再一次抬手虚按她后脑勺,银辉晕绕,紧接着形成一字雷纹,“摄!”
雷纹钻入识海中,识海灰雾翻腾动荡,再入寂灵之府,逼近招凝人形,却不想那三道缚神令交错扭转,一道光华反冲,竟径直向雷纹,雷纹瞬间崩碎。
招凝再脱离,反手再攻。
清光银芒瞬间在天空中晕开。
纪岫等人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这怎么办,他们两个怎么打起来了。”纪岫焦急道。
“招凝情况诡异,似心智被掩盖。这秦首座刚从时墟回来,又是寿元将近的模样,情况未明。这要是再打下去,他们要出事的。”洪杰也是急躁,但理智占据感性,仍旧分析道。
纪岫咬牙,“我们得把他们分开。”
他偏头一想,似是想到什么,身形一闪就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是在灵船上,他再一次驱动烈风云雷灵炮。
洪杰和艾柏也跟了过来。
艾柏道,“纪岫,这样不好吧,若是伤了首座和招凝……”
“那还有其他的办法吗?”纪岫没好气地说道,“你看他们二人这打斗势气,怕是已是元婴之境了,我们若是自己冲入其中拉架,人没分开,我们就成血肉泥浆了。”
“咳。”洪杰假咳了一声,掩盖此刻略显尴尬的氛围,“那就试试吧。”
纪岫盯着天空铺开的灵光,法力灌注烈风云雷灵炮,灵炮上阵法符纹亮起,将法力转化为古怪的力量,下一刻,力量团成光球,在纪岫的操控下,对准天上清光银芒的交织点便投射而去。
下一刻,光球冲入招凝与秦恪渊战局之中,招凝瞬而察觉,无实质的目光倏忽锁定,秦恪渊避开招凝一击,目光也转向另一威胁,但两人似乎并没有将此放在眼里,招凝携雷光而近,秦恪渊周身银芒缭绕,汇聚身前形成无锋剑。
雷魂木与无锋剑对撞,雷光与剑光交织,下一刻,两道气势磅礴气浪融成一片,向四面八方涌去。
而那冲来的灵球正好被用来的气浪抵挡,甚至在气浪的裹挟下沿着来时的轨迹,反向烈风云雷灵炮攻去。
灵船上几人还在焦急等待着结果,只见灵球光华耀目,像是天空太阳坠落,且直奔他们而来。
一瞬间几人倒吸一口凉气,须臾之后,同时瞬身而逃。
但预想中船毁人伤的倒霉事情并没有发生。
只见海上海水忽而成卷,在灵球砸入灵船前一刻,卷起刚瞬身远离三丈的三人。
而灵球也并未砸下,生生定在离灵船三寸的地方。
天空中打斗的两个人不知何时分开,同时落在岛上。
招凝手上一动,海水卷着三人扔入百丈之外的海域。
秦恪渊指尖一挑,被禁锢的灵球砸在海中。
灵球力量被海中暗流打散,海面起了些微波澜,浪潮一阵一阵冲刷在小岛上,溅起层层浪花。
招凝持雷魂木的手抖了抖,漠然而无实质的目光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似是觉察自己不能轻而易举绞杀,身形一偏,化作清光消散了。
秦恪渊皱眉,低头,展开右手,却见手背上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一路蔓延至身体上,法则之力的压迫并非简单能承受的。
手掌一震,所有压迫而生的血珠凝成一股血流,沿着手臂,顺着食指滴落。
高崖上,负手而立,海风吹拂着衣袍,湿润的水汽晕过面部,他的模样好似又苍老了几分。
但他并没有在意,只盯着招凝消失的位置,神识划过茫茫大海,好似在寻找她离去的痕迹。
招凝已不在神识范围,他眸光微低,再偏移,看到纪岫三人狼狈地从海中钻出来。
在坠仙域法则的强制下,他们甚至连神光都没来得及聚起,就被招凝扔入了海里,一身衣袍皆湿,少有的形象全无。
三人驾云飞离大海,在空中掐了一记明火诀,身上的湿意瞬而消失了。
纪岫些许抱怨,“你说,我们为他们好,怎么遭殃的成了我们了?”
即使衣袍已经不湿了,纪岫还是下意识地抖了抖长袖,却不小心抖落了三枚戒指。
“这些是什么?”纪岫惊奇,展手隔空将三枚戒指抓到手中,戒指式样古朴,透着一股神秘玄奥的气息。
他还没说话,旁边艾柏和洪杰却是已不约而同惊喊出声。
“储物灵器!”
“是那三个坠仙的。”
纪岫当然也反应过来了,他神色裹着古怪和惊喜,“这怎么回事?难道我们正好掉入了那三个坠仙的血肉浆中。”
“招凝给你们的。”却听秦恪渊的声音传来。
三人抬眸,秦恪渊不知何时御空站在三丈之外。
纪岫眼眸一亮,“还是招凝小仙子好!”只觉美滋滋的,神识一动就要瞧瞧这三个坠仙储物戒指中藏着什么宝贝。
却不想,神识刚探就遇到一层无形屏障。
不是戒指本身的,而是……
纪岫苦着脸看向秦恪渊,“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这是招凝给我们的吗?你怎么还突然下了禁制。”
秦恪渊冷淡,“等招凝回来。”
言下之意,招凝当时神性压制人性,将三人储物灵器交给他们,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自己本身都没有察觉到。
纪岫虽然看着心痒痒,但也不会当真垂涎自占,保管好三枚戒指,又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看秦恪渊。
话还没说出口,艾柏已经抢着他的话问出来了,“首座,您成就元婴了?”
“嗯。”秦恪渊应了一声。
纪岫驾云到旁侧,“不对啊,师兄,结婴之时重塑肉身,你怎么会……会成这般模样。”
这般老迈模样,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重伤难治,生机流逝,二是寿元将近,自然老态。
哪一种都不是好事。
“不妨事。”他回答道,“在时墟中耗费些许时间。”
“这还叫些许?”纪岫明白这是后一种情况了,可这一看,就意味着,“你在时墟中过了近三千年?”
元婴境界,极限寿命也不过三千年。
洪杰也有些慌了,“首座,你这若是百年内不能晋升元神,就会寿元耗尽了,就会身死道……”
“你闭嘴。”纪岫骂了一声,洪杰一惊,赶忙收音,“是我的错,我不该乱说话。”
纪岫神色哀戚,好不容易知晓师兄还活着,好不容易把师兄从时墟中盼回来,怎的只有百年时光了?
“师兄……”他呢喃着,“等我们回到九州,我们重新夺回清霄宗,让你安安稳稳度个晚年。”
秦恪渊默了片刻,神色古怪。
他等三人哀戚完了,才说,“谁说,我要寿终正寝了?”
“啊?”三人同时茫然抬头看他,却见他收敛的气势完全放出,凌冽、锋锐、浩瀚、磅礴……气势之悍让三人无法抵制,一瞬间从云层之上重重跌落在岛上,可是这一刻连其余的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惊喜与错愕。
“元婴大圆满!”
但却见他气势如剑,银华涌动,神色冷极,转而直冲入天空。
冥冥之中传来绵延不绝的轰然声响,仿佛牵连着整个坠仙域的修真者识海震荡。
天空之上荡开波澜。
艾柏微惊,“怎么回事,时墟又要出现吗?”
他们这会才明白,秦恪渊并不只是给他们展示修为境界,而是……
却见波澜中央出现了一座恢弘大殿,大殿长阶一级级铺下,一直落在秦恪渊身前。
但秦恪渊并没有动,只是负手凝目抬眼看着天宫。
两方僵滞之下,两道身影出现在大殿外,是浩初尊者和霜泷尊者。
浩初尊者说道,“恪渊啊,何必刚从时墟归来,便这般暴怒。”
霜泷尊者只冷淡打着招呼,“好久不见,还能回来,不错。”
秦恪渊只朝霜泷尊者微微颔首,算作当年霜泷尊者助他入时墟的敬意。
但是他神色丝毫为缓和,只问道,“坠仙域封禁万年,却突兀现世九州,不仅困锁我清霄宗弟子,还令镇守者掩我宗天骄人性代为执掌坠仙域法则,两位,难道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两尊者神色微顿。
浩初尊者说道,“这是小招凝的劫难,我们身为天宫之人,不可干预她的劫难,否则会阻她修行之路的。”
霜泷尊者亦说,“她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先天造化功德金丹,若是她能顺利入元神,便可寻九洲天道入九洲,到时就是我九州黎明破晓之时。”
岛上的几个人听得糊里糊涂的,很想问问其他人,这几次出现的九州到底是什么意思,九州不就是九州吗?怎的这么多弯弯绕。
就在这时,霜泷尊者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伸手一指,在天宫与秦恪渊周遭设下结界,阻止他人窥视和偷听。
秦恪渊却反问,“那让蜃逃出坠仙域,进入时墟之中,也与你们天宫无关了?”
浩初尊者和霜泷尊者登时无言。
但却见秦恪渊袍袖一甩,一团肉泥般足有半里范围的诡物落入海中,它并没有沉入海中,而是收缩肉|体,最后变成一具无脸的人形生物,它跪伏在海面上,瑟瑟发抖,不敢多言。
秦恪渊再问,“如若我在时墟中没有撞见蜃,天宫是不是要让我宗天骄镇守坠仙域千年万年,直至她在生死孤寂和道心崩毁中魂飞魄散?!”
两尊者沉默些久。
霜泷尊者叹了一声,“恪渊,我们并非任由此事发生,你知道时墟之期将至,九洲更是屡屡窥视,我们无法时时留心。”
“当年,这小家伙结成先天造化功德金丹的时候,整个天宫都震动了。”浩初尊者说道,“我们甚至替她斩杀了幽都之下的蛟龙,鸿德尊者更是说,若她遇到危机,便可召唤天宫,天宫随时响应。但,我们并没有听到她的呼唤。”
秦恪渊知道这两人并没有说假话,但他了解招凝的,招凝虽多遇劫难,但其实自己极少主动涉险,即使涉险也尽量谋划万全之策或者留下后手,遇蜃而被强行认作坠仙域镇守者,却没有召唤天宫后援,要么蜃之行事让招凝几乎毫无察觉,要么就是招凝对天宫并不信任。
他垂眸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蜃,这活了几万年的上古神兽,修为被压制在元婴巅峰,但依旧是那遇事缩入壳里的性子,他能谋划至微而不被人察觉,就不会在坠仙域中认命龟缩了数万年,那便是后者……
大抵是秦恪渊的目光过于冷厉了,蜃抱着脑袋,但后脑勺还钻出一只眼睛,偷摸看了一眼秦恪渊,紧接着被压制了,瑟缩地说着,“我,我就是,实话实说。”
这话一出口,连天宫上的两名尊者脸色都变了。
霜泷尊者抬手一展,那蜃便被隔空抓住,似要直接将它捏爆了。
它不断地哀求着,“这小家伙心性坚定,心境固若金汤,除了告诉她真相,我没有其他的办法让她心境崩碎。她身具功德,是天宫之外唯一能解除我禁锢的有缘人,更是唯一能代替我镇守坠仙域而不被坠仙域法则反噬的人,我镇守了几万年了,我累了,我想回九洲了,我不想错过这机会。”
“呵。”霜泷尊者冷笑着,“你还有理了。”
说着手掌微握,只见蜃的肉|身晕出血色,它开始扭曲变形,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抵抗元神尊者的杀意。
“不不不,我错了,是我错了,放过我。”
就在这时,却见一道银芒飞去,震开了霜泷尊者的力量。
蜃再次跌入海中,这一次它连人形都不敢凝聚,整个身形团成球,浮荡在海面上。
霜泷尊者皱着眉,“秦恪渊,你该不会是因为它几句话,被说动了吧。”
秦恪渊冷声,“若是要杀他,在时墟中,他就死了千百遍了。他若是死了,谁来镇守坠仙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