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记不清自己已经在这片光秃秃的丘陵地带走了多久,中间大地还曾经变成了一片汪洋。他震惊了一小会儿就钻出了水面,淡定地在水里游啊游,毕竟游泳他还是很行的,而泡在水里,怎么也比被烤成鱼干要舒服一点。
所以尼亚果然是骗人,他分明能够看到,甚至感觉到地狱的各种变化……但他确实没有闻到那浓郁的恶臭。
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多少小恶魔?
可惜水很快又变回了起起伏伏还软乎乎的地面,而他被水泡过的皮肤没一会儿就开始变得奇痒无比。一开始他还想节省下力气,直到有小小的虫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从他大到恐怖的毛孔里钻了出来。
发现身上长虫的那一刻他吓得头皮一炸,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是靠着本能瞬间施法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再也顾不得“节省力气”或“暴露身份”之类的。
然后,站在一片旷野之中,他没出息地哭了一阵儿。看着自己长虫什么的,简直比死还可怕啊!
反正也没人听见——他抽抽噎噎地安慰自己。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披回那层死灵法师的皮,又格外小心地给自己换了个面孔。
前者其实挺容易,激活一个符文就能做到……他再也不会蠢到把符文直接画在自己的皮肤上。
这一路之上唯一的安慰是那块小小的石头。无论环境如何变化,它始终透着微微的寒意,像冬日的新雪,冰冷又温柔,虽然并不能给他什么实际的帮助,但能让他觉得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他的朋友们会想方设法地把他弄出去,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但他也不至于没用到等着他们来救。
而且,既然都掉下来了,他好歹得有点收获吧?
终于走到丘陵边缘时他发现这里的地势居然还挺高。脚下一片断崖,从绵软的小山丘,突然就变成了气势雄浑的高山。
远远看过去,山脚下绵延的土地居然透着隐隐的绿色,仿佛有植物生长,交错相连的河水在依然明亮,仿佛永不会有黑夜的天幕之下闪闪发光,像是用蘸着金粉的笔,一点点细细描出,而金色的河网间,躺着一颗巨大的,灰色的“珍珠”。
城市——地狱里的城市。
埃德想起安克兰让他“看到”的那个地狱,想起灰色珍珠里一如人类城市般的繁华热闹,心中一动。
那里必然有更大的危险,却也有更多的机会。
他探了探头,想着该如何更省力地下去,耳边却突然有凌厉的风声。
他僵了一下,没能躲开,也没有反击。
深紫长鞭卷在他脖子上,轻易把他拖翻在地,被倒刺掀起的皮肉鲜血淋漓,却连叫也叫不出来。
那力量用得很巧,恰好在他觉得窒息,却又还死不了的边缘。
他伸手去扯长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中倒映出缓缓走近的恶魔的影子。那恶魔腰侧伸出许多深紫的长鞭,舞来舞去,活像海里的章鱼。
一条生出了人类的头和四肢的,紫色的章鱼。
“又一个。”他听见它得意又好奇地嘟哝着,“还挺新鲜。”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一个没有多少防御能力的死灵法师,在踢到他头上的那一脚之下,无论如何也是该晕的。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那句“又一个”。虽然是恶魔语,但他确定他并没有听错,所以……掉进地狱的活人,其实也不是那么少?或者,还有其他种族,甚至其他世界的生灵掉进来?
他必须让自己进行些严肃又认真的思考,否则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跳车逃走。
他被倒吊着装进了一个囚车里。拉车的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像只六条腿的大狗,跑得飞快。车颠得厉害,他就一直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挂在铁钩上的羊,跟其他三只长得怪模怪样的羊一起,马上就要被拖去剥了皮,放上案板切了块儿,被各种各样的恶魔们挑肥拣瘦。
就这样,他还得努力抓紧自己跳得又重又急,快要从喉咙里掉出去的心脏,继续装晕。
这实在超过了他的伪装能力。他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也牺牲得太多了一点……或者说,他害怕了。
他其实一直都在害怕,然后又拼命鼓起勇气。
那城市看着不远,却很久都没能到达,当感觉他们开始不停往下,周围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埃德忍不住小心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他们好像真的钻进了地底,长长的斜坡一圈圈往下,通道里没有光,唯有每一个转弯处支着根颜色怪异的火把,蓝白色的火焰在一片黑暗之中飘得极高,鬼影般舞动,囚车的影子印在墙上,仿佛也在随之诡异地飘舞。
所以,他们这是要在拖进市场之前,先扔进仓库剖洗干净?
埃德乱七八糟地想着,又打个哆嗦,把自己从错误的思考方向上拖回来。
他原本以为能被运进那颗灰色的“珍珠”里。如果不能……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被绞成肉馅儿之类。
囚车停了下来,但并未打开,只是被那恶魔踢了一脚,往地上一歪,原本直直吊着的几只“羊”,变成了半吊——脚还拴在侧边的骨栏上,身体则半躺在地上。运气好的脚吊得低一点,基本算平躺,运气不好的依然吊得老高,只有肩膀和头能着地。
这里空间广阔,也亮了很多,四周都点着火把,如果有谁想要挣开绳子逃走,或者哪怕只是动一动,都立刻就会被发现。
真聪明啊……
运气还算不错的埃德木然地想着,微微飘开的视线对上了他左边的“同伴”。
这一车里四个,大概并不是只有他在装晕。
那“同伴”细看又很有些像人——像个过胖的中年男人,毛发稀疏,脸上的皱纹都被脂肪……或者因为浮肿而撑开,紧绷的皮肤几乎有点发亮,只是脸上生着许多软软的肉刺,额头和下巴上尤其多,且长,触手般微微蠕动。
他的身体也胖得像个快要炸开的球,露出或长或短的肉刺,有些已经发黑的,看起来硬许多,连着皮肤都变得黝黑粗糙,甲壳般坚硬。
埃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破破烂烂的布片上,心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