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还没走到尽头,眼前的通路突然朝东边一拐弯,远远就能瞧见无数冰冷森寒的石碑木碑和坟包一排排地层叠而立。其中显眼的石碑大多独占风水好位,木碑就显得有些散乱零落,十分绝然地彰显墓主后人的家境是贫还是富。
胡氏抬头看到半里之外的刘树强正手搭凉棚朝她这边探望,便扬扬下巴算作回应,并未急着上前,而是顿下脚步,等落后一步的桂落和姜先生以及几个小丫鬟跟上前来。小丫鬟们还算体力丰沛,没多久就满脸薄汗地走到芳晓身侧站好,桂落却是一路拉拔着体力不支的姜先生跟上来的,汗水浸湿了她素白的薄衣。
这片山腰上不知哪年哪月哪日被开凿出来的墓地一直是石莲村人各姓祖坟的聚集处,其中属刘姓最小,刘树强的祖上几代都在排在最末端的位置。胡姓却连个末位都没有,此事让胡氏十分吃心,但胡举人是外来客,祖坟都在老家,就算她和胡举人的权势家财如今远远高过石莲村其余庄户人家,乡亲们也万不会答应他们给祖上迁坟占据好地,毕竟此事涉及到生死攸关的俗礼。
是以胡氏的娘亲之墓如今被换了个用料金贵的白石碑,挤在一众木碑的尾端,显得尤其扎眼。而刘家祖上的几代老人却还是木碑,刘树强的爹刘老头令死也不许他换碑,硬骂他有两个钱就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打扰祖宗。
就因为这令人难以启齿的缘由,刘树强和胡氏扫墓时都有意避开别的乡亲们。按照俗礼,进山的时辰是越早越好,但他们往往都是近晌午才来,这会子来扫墓的都不算富裕人家,好在刘树强一向纯朴厚道,带着几个长工和贫家的当家汉子们说说笑笑倒也松快。
虽说刘家有意避开扫墓的高峰,但奈何石莲村怎么说也有百多户人家,按排位来算多多少少也有一些人家晚到晌午才上山。这会子还算好,只有约莫五六户人家聚集在木碑那一头,看到有陌生汉子,胡氏对身边的芳晓丢下个眼神。芳晓会意,扭头对垂手静立的立春轻声道:“你过去瞧瞧扫墓的人家有没有眼熟叫得上名儿的?若是不认得,就问问东家,问清楚了再来回话。”
立春正要领命而去,却见一直默不吭声的春分上前一步凑到芳晓面前低头道:“立春姐姐年纪也大了,又生得窈窕清秀,这会子当真不合适过去,不如让我去吧。”短短一句话,令芳晓刮目相看,微笑着赞许道:“还是你思虑周全,立春是不太合适过去,那边有不少男人家呢!你就去吧,快去快回。”
此时姜先生也一面动手擦汗一面无声地凑了过来,恰好见到貌不惊人的春分疾步朝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不免皱着眉头低声道:“如何好让她去?虽说是丫鬟,到底也是一小女子,这边顶风都能闻到男人家的臭味,这可不妥当!”
男人家的臭味?闻言,胡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背着头淡淡地接口道:“咱们村的民风淳朴,乡亲们但凡见到穿戴整齐些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自行避让,莫说春分也才十一岁,一个穿着白绢的小女娃,哪里就要顾忌许多了?”
“怎会不须顾忌?小姐何在?莫非也挤在那男人堆里?既然娘子关心小姐的德容言功,为何此时却要放任?娘子如若对我心存不满,不妨一一道明,也好让我因材施教!”姜先生愤愤地一抚袖,满脸倨傲地高抬着下巴等胡氏来哄。
却见芳晓和桂落犹如两尊门神一般双双护卫在胡氏两侧,一个冷淡沉静,一个高挑眉头,浑身都透露着厉害。让人没想到的是,首先打破僵局的却是静立在一边的立春,她似乎压抑了许久,最终忍无可忍,垂头行到姜先生身侧低声道:“敢问先生,可否觉得咱们这些在刘家伺候人的丫鬟天性就是狐媚子?”
“此话怎讲?不是狐媚子就能随意往男人堆里凑吗?”姜先生气了个倒仰,连声音都开始发抖起来“我见你面容端庄,温柔沉静,还当是个最守规矩的,如何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懂?罢了罢了,娘子,明日我也不必入府了,您家风独特,我无能为力,怕是担负不起教导小姐的责任!”
“先生莫急,既然我们不是狐媚子,又须得料理日常事务,哪里就能不见到男人家?咱家东家少东家管事长工加起来足足十来个男人家,莫非端茶送水也不成?上菜撤席也不成?帮手做活也不成?照先生的意思来看,这些事哪样不算往男人堆里凑?别说我四个妹妹还小,便是长大了也没有个不见男人面道理,先生以为如何?”立春连眼皮也没抬,一大通话噎得姜先生无话可说。
胡氏见立春占了上乘,也不愿在此处同姜先生撕破脸,忙抬着下巴对立春轻斥了两句“你也莫要得理不饶人,姜先生到底也是为你们着想,她成日呆在村学里独居,女学的学堂和男娃们开蒙读书的学堂都是隔开的,哪里能和咱们家的女人比?你往日是话最少的一个,怎么今日偏偏话多?”
奇怪的是,芳晓和桂落适才拿话讽刺,这姜先生气得险些厥过去,但此时立春当着众人的面打她的脸,她却只是冷笑了两声,又微微转身对胡氏点头道:“看在夫人一派诚心的份上,我便不与你家中丫鬟计较,免得别人说我不容人。”
嘿!这个蹬鼻子上脸的!一向泼辣的桂落差点就想骂娘了!她们谁也不是笨人,看这姜先生的态度便知道她是个假清高,顺杆就往上爬,眼见并非不看重这入刘府当西席的机会。那是,若有人愿意花每月五两的束缚请我,我也讲究个忍辱负重,不论如何也该接下这份工才是!桂落气哼哼地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