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一北似飘蓬,妾意君心恨不同。
他日归来亦无益,夜台应少系书鸿。
写完这一首诗,我又低头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自己的落笔,近年来似乎忙于南北奔波,舞刀弄剑的时候多,舞文弄墨的时候少,我的那一笔引以为自豪的灵飞经,也早就生疏了。来到云州这些天,闲暇无事,每天都坐在殿外,伏在矮桌上习字,写来写去,无非是这些传递思念的词句。
梁鸢青,亏你还是个太子侍读,也曾满腹经纶,怎么现在如此小女儿气,写的东西也是些小情小爱的,与那些深闺怨女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真的,好想他……
我正低头出着神,一阵风突然吹过,桌上的纸纷纷飘然飞起,如一只只白色蛱蝶飘舞了起来,大殿的前方是一片葱绿的草坪,那一张张纸慢慢的卷落在地上,而其中一张我刚刚才写好的还在继续飘着,“啪”的一声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的脸上。
他顿足,伸手拿下那张纸,低头细细看了看,又抬头看了我一眼,便一句话也不说,走到草坪上弯腰将那些白纸都一张一张的拾起来,走到高台之下,伸手递给我。
“又在想他了?”
我挑着嘴角做出了一个笑容。
来到云州后,季汉阳每天除了去军营操练士兵,更多的时间,都是来这殿中陪我。
他的身量很高,即使站在平地上,也能与我这个坐在高台上的人几乎平视,两个人目光交错,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清澈,反倒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蕴在其中。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有一个默契,就是那件事至死都不会再提,可是当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这一段隐瞒着的感情就那么清楚的横在我们面前。
我感觉,他似乎并不避讳与我单独相见,尽管每一次这样的相见都像一把刀****心里,他似乎是希望用这样的钝痛刺激着自己,让自己早一点麻木。
早一点忘却。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转过身去,背对我靠在石台上看着远处的风景,我也抬头向远处看去。
云州,皇陵之所在,龙气之所聚,这是一片宽阔的平原,自此望北是一望万里无垠,而南接淮南道,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与楚天一脉相连,分外壮美,这里靠近江南,气候也十分温润,十月深秋的天气也没有感觉太冷,木叶青翠欲滴,花草绽放如画,宛如初春,只有起风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点凉意。
季汉阳默默的看了一会儿风景,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不多披一件衣服?小心着凉。”
“没事的。不冷。”
看着他有些逼视的目光,我叹了口气:“风再凉,也吹不进这四处不见光门户里。我每天呆在这里面,连新鲜风都吹不到,怎么可能着凉呢?”
他叹了口气:“还是想出去走走?”
我只看着他,眼神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说话。
来云州也有些日子了,可是我进入了这个皇家别苑之后便像是被禁足一般,几乎没有再出去过。平日里把我看得很紧,多走一步,多吃一口,都会有几双眼睛瞧着,珍儿这个时候已经全权负责我的饮食起居,每每事无巨细的向季汉阳禀报,若有什么不妥,他就立刻来看我,也不多说什么,那种暗中威胁的眼神,我也知道,他会告诉亦宸。
这些天,唯一一次外出,是刚刚来到云州的第二天,季汉阳带我去了离别苑几里之遥的皇陵。
天朝的皇陵建在云州的东陵山,山体巍峨俊秀,势如龙虎,自古便有“钟阜龙盘,石城虎踞”之称,山岭泉壑幽深,终年紫气蒸腾不散,云气山色,朝夕万变,自然是作为陵址最好的选择,皇陵规模宏大,献殿巍峨如巍巍皇权一般,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感。
陵前的神道两旁排列着大理石雕成的石兽十二队,两相对峙,栩栩如生,我下了马车第一眼看到,便被眼前一派列队威然的神兽所吸引。
可是真正让我注意的,是在神道的左边,苍郁的林木中,隐隐看到了一排屋子。红砖墨瓦,显得十分简陋,尤其在这样巍峨的皇陵旁,没有丝毫人气,连风声都很小,密林当中只有一两声鸟鸣,却显得这里更加寂静。
我分花拂柳的慢慢走过去,季汉阳也一直跟在我身后,一直走到那一排小房子的面前,只见门窗紧闭,不闻一声人声,简直好像是荒废了的宅院,可是看看周围,草木茂盛却修剪侍读,门前的石板也用清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应该是一直有人在打理着。
我回头看了季汉阳一眼,意在询问,他也想了想,然后说道:“这里,应该是守陵人住的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面吱呀一声响,我们急忙回头,只见其中最大那间房子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外面阳光正盛,但是也照射不仅那间阴霾的屋子,只能勉强看到里面站着一个干瘦而黝黑的人,隐隐看到他的模样似乎也不年轻了,那双混沌的眼睛几乎没有什么活着的光,若不是现在是光天化日,我险些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他躲在门里看着我们,目光虽呆滞,但整个人还是保持着一种基本的警惕,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们——找谁?”
连声音,也是沙哑而干枯的,感觉到我有些顾忌,甚至下意识的往他身后退了一步,季汉阳上前道:“这是太子侧妃,前来拜祭皇陵。”
屋子里那个人静静地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那双混沌的眼睛正看着我,目光似乎在探索着什么,沉默了许久,才看见他慢慢的伸出手,好像从门背后拿了什么东西,在门框上挂着的那个铜锣上一敲——
“当”的一声脆响,倒是让我和季汉阳有一种入耳心惊的感觉,然后他说道:“都出来,拜见太子侧妃。”
还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可是那声铜锣敲响后,周围几间屋子全都开了门,从里面竟然一下子走出了二三十个人,个个看起来都是形容枯槁,好像枯木化成的人,他们全都穿着灰色的长袍,而每个人衣服的袖口,左边绣着“罪”,右边绣着“沐”。
我想了想,渐渐的明白过来,他们都是姓“沐”的罪人,被流放到这里来看守皇陵。
这些人,老的有七八十岁,大部分都是中年人,也有些少年,纷纷走上前来要向我和季汉阳行礼,我这才发现,这里的人,全都是男人,一个女人都没有!
难道守墓人,也是挑选过的,女人不行?
正想着,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急忙细细的看着面前这些苍白而消瘦的脸,立刻发现了——这些人,全都没有胡须,甚至没有喉结,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并不似普通男人那样低沉浑厚,反而带着一种异样的尖细。
他们是——阉人?!
就在我震惊不已的时候,那个召集他们的老人已经走上前来,颤颤巍巍的道:“沐家三十二口守陵人,在此拜见太子侧妃,拜见大将军。”
沐家,他们果然是一个家族的!可是,一个家族的男丁,老中青年,全都被阉割了,然后全都到了云州来守灵?那么这一家人,不是——绝后了吗?
我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有些惊恐的看着他们,眼看着那老人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我心里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难受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肚子突然一下子剧痛起来。
“啊——!”
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捂着小腹,几乎要痛得昏厥过去,幸好旁边的季汉阳立刻冲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鸢青!鸢青你怎么了?!”
我痛得几乎全身都在抽搐,气都喘不过来,而那三十多个沐家的男人也惊讶不已,全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楚,只感觉身子一下子腾空而起,是季汉阳一把将我横抱起来,只见他一双眼睛都急红了,大声道:“叫大夫!”
周围的人手忙脚乱的在我身边围绕着,光影斑驳,人影混乱,我渐渐的晕了过去,可是即使失去神智,也能感觉到这具被我依靠的胸膛那种滚烫的温度和急剧起伏的不平,好像在恐惧着什么。
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慢慢的睁开眼睛,恍然间好像已经到了深夜,周围都没什么亮光,眨了眨眼睛才听到旁边有人道:“将军,夫人醒来了。”
“嗯?”我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低呻,身子立刻感觉到一阵震动。
这时眼前才出现了一点光亮,定睛一看,原来我现在是躺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角落里的一只木柜子上点燃了一根很细的蜡烛,烛火微弱,只能隐隐看到眼前几张模糊的脸,而我的身后——我是一直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难怪昏迷的时候,也能感觉到温暖。
“鸢青……”头顶上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慌之后的不确定,我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做出了一个笑容:“汉阳。”
“你,没事吧?”
不等我回答,旁边一个人已经说道:“将军请放心,夫人只是一时的不适,并没有什么病痛,也没有影响到胎儿。”
没有影响到孩子——我顿时松了口气,背后这个人似乎也微微的松懈了一下。
“确定没有问题?你要知道她的身体若是出了一点问题,太子可不会轻饶了你。”
“将军,这——小人哪敢夸口,这是太子的骨肉,夫人确确实实没有什么病痛,只需好好的修养一段时间即可,小人不敢有半句谎言啊。”
这一次季汉阳才算是相信了,又低头看了看我,我朝他勉强了笑了笑:“好像真的没什么。”
确定我没事了,那大夫又要开药方给我调理,季汉阳终究不放心,还是自己跟着他去了另一个房间,而我身边就留下了刚刚那个向我们下跪的老人守着我,他端来了一碗热茶,手还有些颤颤巍巍的:“夫人,山村简陋,没什么好茶,夫人润润嗓子吧。”
“多谢。”
我勉强撑起身子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果然不是什么好茶,喝进嘴里只感觉到苦涩,一点也没有茶的清香,但我还是饮尽了,他收回了茶碗,便回到床边站着。
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好像在仔细的看着什么。
我抬头看向了他,他的目光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不已,似乎想要躲避我的目光,但终究还是忍不住打量着我,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恭恭敬敬的说道:“夫人——是哪里人?”
我淡淡道:“血里有风,命中无根。”
他听着,微微一怔,苦笑了一声,又很谨慎的问道:“那夫人——夫人娘家是——”
话没说完,门外已经传来了季汉阳的脚步声,他立刻将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咽了下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毕恭毕敬的侧身向季汉阳行了礼,季汉阳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而是走到床前俯下身看着我:“好一点了没有?”
“没事了。”
“那,我们回去了吧。马车已经在外面等候,这里也没有办法给你熬药,回别苑去,珍儿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