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休养了两天。然后,再去冰蝉大厦。
雪冰蝉的冷漠和保安的无礼把他天性中的倔犟全激发出来了,他决定和他们耗上了,雪冰蝉不见他,绝不罢休。
结果,他被带进了公安局。很丢人,由继父来保释。
董教授很是费解:“我听说你被服装厂解聘了,可是怎么又和房地产公司耗上了呢?据说你谎称要代表服装厂购进二十套宿舍诈骗雪冰蝉,但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你也不至于这么幼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苏慕有口难言。
母亲董太太更是愁苦:“慕呀,你越大越糊涂了,这都是不结婚的缘故。男人到了一定年龄,是不能没有女人的。你还是找个好姑娘赶紧成家,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让老妈安心几天不好?”
也是被逼问得紧,不及多想,苏慕忽然脱口而出:“妈,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雪冰蝉娶回家的。”
石破天惊。董教授先生太太一齐俯身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雪冰蝉就是我女朋友。”一不做二不休,苏慕索性信口开河,全当给舌头过生日,也出出这几日的闷气,赚个口头痛快。“我们交往已经有段日子了,不过她个性太强,所以打打闹闹的老是分分合合,要不怎么一直没有带给您过目呢。”
“雪冰蝉是你女朋友?”董教授匪夷所思,“那她还告你进警察局?”
“耍花枪嘛。她是气我辞职没告诉她,就拿着我的过期名片报假案,教训一下我。您想,我怎么可能去诈骗呢?二十套房子,就算人家信,我也没钱下订呀,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事,我骗什么?”
“倒也是……”董太太犹疑起来,“可这女孩子脾气也太大了吧,一不高兴就把男朋友往警察局送,这样的儿媳妇可够吓人的。”
“职业女性做事难免尖锐些。”董教授倒释然了,“过些日子赶紧去道个歉就是了。交女朋友嘛,就是要多哄哄对方,就像我对你妈这样。”
教授呵呵笑起来,董太太红了脸,嗔道:“老不正经。”
苏慕忽发奇想:“教授,您对我妈这样好,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
董太太一愣,斥道:“这孩子疯了,越发胡说八道起来。”
笑过了,董教授避开太太,将苏慕拉到一旁,小声问:“我在麻将协会耽个理事的闲职,最近他们要搞一次麻雀大赛,你也报名吧?”
“我不。”苏慕断然拒绝,“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这点本事,玩玩还可以,参加比赛,哪有那个运气?”
“报不报名随你,不过我今天看到雪冰蝉的名字倒是想起来了,参赛人中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因为名字很特别,所以我一看就记下来了。不知道和你女朋友是不是一个人。”
“雪冰蝉?”苏慕大叫,“我一定要赢她!”
赌赛在一周后进行。
在这一周里,苏慕做的事可真不少:订做了一套西装,理了一次发,应聘了一个新职位,还到花店订了整整一个礼拜的花,天天送往雪冰蝉办公室,只写“麻将赛场见”,不署名,省得她给扔出来,再说,也给点悬念。
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周里,董太太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迫使董教授动用各种社会关系,将雪冰蝉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父亲是北京某政界要人,母亲是钢琴家,她自己学金融贸易毕业,却投资房地产,是近年来地产业的新起之秀,与青年才俊——“云天花园”的钟来是出了名的地产界金童玉女。云天是港人投资,钟氏家族企业,而钟来是最新一代接班人,据说他目前正在追求雪冰蝉,攻势还很猛呢。
董太太忧心起来,问儿子:“这钟来可比你来头大多了,慕啊,你是人家对手吗?”
苏慕暗暗叫苦,唉,做人真不能随便说谎,不然随时要准备十句谎话来周全。他只有硬着头皮笑答:“有情饮水饱,冰蝉什么都有了,才不会在乎钱呢。她看上的,是我这个人。”
“是吗?”董太太狐疑,“可是你这个人,又有些什么好处呢?”
苏慕一口茶喷出来:“妈呀,人家都说子不嫌母丑,你这做母亲的,也不好太嫌弃儿子是不是?”
同时董教授的信息灵通让他觉得惊讶,如此手眼通天,只怕自己的加拿大假学历也瞒不过他法眼,是碍于情面才没有说破的吧?
他对这位继父越发敬重。
几个世纪前,苏慕遮和雪冰蝉也常常会小赌一局。
“冰蝉,陪我对一局。”他对她说。
她除了听从,还有什么选择?
来到苏府以后,为了投其所好,她除了精心酿酒之外,同时还博览群书,研习赌术。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点她来献酒,然后花亭玉几,同她把酒对奕。
红泥小火炉,青梅落棋子。那是他们的良辰美景。
赢了,就让她弹琴或是歌舞;输了,就回答她一个问题,或者为她做一件事。
可是,他从来没有输过,包括输给她。
有时他也会好奇,问她:如果你赢了,想让我做件什么事呢?
“如果你赢了”,他这样问,而绝不会说“如果我输了”。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输”字。
公子,我希望可以请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冰蝉回答,低下眉,眼中闪过一丝悲苦盼望。
她眼中的那丝悲苦,后来也随着眼泪留给了苏慕遮,无论他取得怎样辉煌的胜利,誉满赌坛,眼中始终带着那抹愁苦,不见喜色。
苏慕叹息。一个故事。雪冰蝉要给苏慕遮讲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苏慕遮那样的人,居然从来都不肯拿出时间和耐心来听听一个一心为他奉献的小女子的心声,因为他惟恐彩头不好——他输了,就要听她的故事;那么听她的故事,岂非预示着他会输?
雪冰蝉真是选择了最笨的一种方法。为了那莫须有的忌讳,至死,他都没有问过她那个故事的真相。
如果今世的苏慕问她,她会说么?
大赛在某酒店沙龙举行。
由董教授致开场辞:“麻将,又称马将,也称麻雀将,是自清代到现在唯一盛行不衰的赌博工具,由马吊牌,宣和牌,碰和牌,花将牌相互影响而形成,杜亚泉《博史》有云:‘天启马吊牌,虽在清乾隆时尚行;但在明末时,已受宣和牌及碰和牌之影响,变为默和牌……默和牌受花将之影响,加东西南北四将,即成为马将牌。’徐珂《清稗类钞》则云:‘麻雀,马吊之音之转也。吴人呼禽类如刁,去声读,不知何义?则马雀之为马吊,已确而有证矣。’又《京华梦录》记载……”
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半晌,直说得众赛手昏昏欲睡,而后正式比赛才开始。
起初苏慕手风甚顺,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开道,很快杀进决赛圈。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参与决赛的四个人,正是苏慕,雪冰蝉,钟来,和董教授的一个学生陈正义。
四个人掷骰子分了东南西北,四下坐定。苏慕十分唏嘘,到底和雪冰蝉坐到同一张桌子旁了,可惜旁边还有两个不相干的人,什么钟来,什么陈正义,这是他苏慕与雪冰蝉的恩怨之争,关别人什么事?尤其那个钟来,看他对雪冰蝉的殷勤劲儿,怎么就那么看不顺眼呢?都是参赛的选手,各坐各的好了,他可真做秀,还特意先绕到雪冰蝉身后替她把椅子拖出推进,旁边站着侍应生呢,用得着他这么巴结吗?
苏慕觉得说不出来的嫉妒不耐。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他知道钟来是谁了!
杭州知府大少爷金钟是江南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好赌,好色,好酒,好戏,但闻有佳丽名伶,好酒珍酿,一定要千方百计,据为己有。听说苏府有位歌舞俱佳又擅长酿酒的绝世佳人,不禁心痒难挠,恨不得立时三刻弄来府中。
他自己视金钱如粪土,不惜千金买一笑,便以为别人也都是一样,如果向苏慕遮明求雪冰蝉,苏慕遮一定不肯割爱,便想着用个什么方法骗了来。知道苏慕遮好赌,于是他便下帖子以设赌局为名,请苏慕遮来杭州一聚。
苏慕遮逢赌必战,不疑有他,立即带了雪冰蝉南下。这时的他,已经习惯了雪冰蝉的服侍和陪伴,片刻离不了她。然而正因为冰蝉太温顺服从了,以至于习惯成自然,苏慕遮享受着这一份稀世的温情,却从来没有意识到。
金钟见了雪冰蝉,惊为天人,强抑住心头的渴慕激动,邀请苏慕遮往迷园饮酒。
所谓“迷园”,其实是个赌局。在当时的达官贵户人中十分盛行,就是在建设自家花园时,一切依足五行八卦棋的格局,何处种树,何处插花,何处小桥流水,何处怪石嶙峋,都要依足规矩,并且在每一景的明显之处悬花灯,灯里藏着棋牌令,写着摘灯的人或者清歌一曲,或者艳舞一番,或者罚向在座人敬酒一巡,或者奖赏再进一步直接到达下一景点。先达终点者为胜。
游园的人也是赌赛的人,掷骰子计点数,然后依点数进退,到达各景点摘花灯,并按花牌令歌舞赏罚,逗趣取乐,是公子哥儿们最热衷的游戏。通常少爷们聚到一起,可以自己玩,互相取笑赌赛;也可由各自带的婢女代替自己摘花灯,他们只管掷骰子喝酒看戏。赢了的人,除了预先说好的彩头之外,往往会将摘灯婢女设为彩头,赢了的人就将对方的婢女带走。
在那时,男人不把女人当人,主人不把仆人当人,以美女为赌注的博戏十分平常,几乎可以引申到任何一种赌局中。
金钟此次便是以赌为饵,期望赢得美人归。
“苏兄觉得我这座迷园如何?”
“巧夺天工。”苏慕遮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