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苏慕遮抱着雪冰蝉的身体,坐在寒烟笼翠的湖边,沉声吟哦。
雪冰蝉“生”前一直都喜欢这略带凄凉的湖畔秋色,每当荷花开的时候,她就会独撑一只小船,轻舟快桨,穿梭在无穷荷叶间,采摘新鲜的莲藕,剥出莲子,替苏慕遮泡莲子茶。
一颗颗莲子的心,清苦中寒香缥缈,是练武之人提神醒脑的最佳早茶。
苏慕遮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莲子茶了。
自冰蝉睡后,茶也没有茶味,酒也没有酒意,生活,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他终于难得地有了思念。
思念自茶与酒这些日常享受开始,愈来愈深,愈来愈强烈。渐渐深入骨髓。
他越来越频繁地抱雪冰蝉来湖边静坐,她躺在他的怀里,温柔,顺从,一如她“生前”。然而,生前的她,何尝有片时得到过他的温存?
依赖着雪冰蝉这具“武媒”,他的功力与日弥增,却并不自觉,对她的依赖也早已刻骨铭心。
忽然那天一场大火,他就此失去了她。失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失去”有多么惨重。然而一日日过去,他的身边空了,心里也是空空的。
浪迹天涯多少年,再回这静翠湖边,面对同样的景色时,他忽然明白,这些年来,到底为什么这样抑郁寡欢。他终于记起了雪冰蝉,一旦记起,就再难平息,那一种思念的痛锥心蚀骨,没有任何一种情感可以替代。
他开始觉得寂寞。
寂寞于他,本来就是如影随形的。
一个骄傲自负的人,从来都不容易得人好感;
一个锋芒毕露的人,更加不容易交朋友。
而一个又骄傲又自负又锋芒毕露的人,岂止没有朋友,简直就是武林的公敌。
但是以往他习惯了,习惯了与寂寞相伴,也习惯了与众人为敌。
可是自从有了雪冰蝉之后,她陪伴,追随她,顺从她,使他就像习惯寂寞那样习惯了她的陪伴。
如今,他却失去了她。
没有得到是寂寞的,然而得到又失去,才是真正的绝望。
他终于知道,雪冰蝉死了,这一生中最爱他的那个女子,那个肯为他牺牲一切乃至生命与灵魂的女子死去了,走遍天涯海角,他将再也找不到她。
找到她又怎样呢?他并不知道。他只想静静地抱着她,一起坐在这静翠湖边,哪怕她只是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躯壳,只要她在他身边,他便心足。
然而此刻,他的怀里空空的,他的心里也空空的。胜利又有何意义呢?如果冰蝉不能与他分享。
从过去到以后,他没有输过,从来,都没有输给任何人,只除了,他自己。
他输给了他自己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心动,输给了他恨海难填的忏悔与思念。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他的心里,有一角已经空了,支离破碎,永远地残缺了……
苏慕跌跌撞撞地走下城墙,毫无目的地穿过人群,穿过大街小巷,穿过古代和今天,穿过他一生一次唯一的感动。真的分手了吗?就这样离开,永远不见面?
他走过多少孤独的漫漫长路才重新找到她,他经过多少雨雪风霜的磨折才终于接近她,他又忍受了多少隐忍苦痛才与她再次相爱,如今,都不做数了?
他的泪流下来,落在风中。
男儿有泪不轻弹,况且,前生他是一个剑客啊,天下无敌的剑客。浴血断腕也不会流泪的,可是现在,他真的疼了,败了。
能打败一个不怕死的剑客的,只有情字。
让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动情,使他的心变得柔软,再将剑刺进他的心,就会一击而中。
那是一场天地无光的恶战。
也是苏慕遮生命中的最后一战。
静翠湖边,苏慕遮的仇家如期而至,应约为那次火难进行一场殊死决斗。
苏慕遮仗剑而立,背对仇家,看也不看他,只问:“是你放的火?”
“是我。”
“那么,出剑!”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放火吗?”
“与我何干?”苏慕遮轻蔑地说,“为什么放火是你的事,但是惩罚你的放浪却是我的事。来吧,拔你的剑!”
“苏慕遮,你太狂妄了!”纵火者号叫起来,“七年前,就是你的狂妄傲慢害死了我父亲。当年泰山之上,你和他斗鼓,你赢便赢,为何要当众侮辱于他,逼死人命?我要替父亲报仇!”
“泰山之赌?”苏慕遮想起来,原来这纵火者便是鼓王倪二的独生子。
那一年,枫叶初红,天下赌林人士尽集泰山,做空前之赌。苏慕遮此时已经练就完璧无瑕功,胸有成竹,欣然赴会。群雄于泰山观星台相聚,斗酒对奕,击鼓传花,投壶,射覆,玩骰子,种种赌局尽挑随选,既是赌博,也是比武,八仙过海,各分胜负。
而苏慕遮,赢遍天下高手,获胜于每一场比赛。
与倪二的赌是比斗鼓艺。双方约好,以鼓声高低鼓点整齐鼓韵悠扬定输赢。
鼓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是一盏茶功夫,已经落了下风,鼓声渐伏,鼓点散乱。
枫叶纷纷飘坠,落了一地,如血。
本来苏慕遮大可在此时收手,轻而易举地赢这漂亮的一仗。然而他得理不饶人,乘胜追击,愈擂愈勇,直有开山裂石之声,以致观阵的宾客不得不捂住耳朵来躲避过强的鼓声所带来的那一种兵气纵横。
倪二精疲力竭,却仍不罢手,拼尽全力敲打着早已溃不成军的鼓槌。苏慕遮打狗入穷巷,立志要逼对方弃鼓,遂鼓声雷鸣,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终于用内力一气震破对方的鼓。
万籁俱寂,漫山的枫叶在那一刻尽皆萎落,正如鼓王倪二的一世英名扫地。
倪二羞愧难当,对着一面破鼓,一口鲜血喷出,废然长叹:“罢了,罢了!”掣出剑来,猛地一横,当众自刎。
“苏慕遮,本来输赢只是一场游戏,可是你却不留余地,非要逼得先父自尽!”纵火者悲愤地控诉,“此仇不报,枉为人子!你也是父母所生,难道就没有人性?”
“手下败将,何必多言?”苏慕遮不屑,“那倪二早已输了,却苟延残喘,不肯弃鼓投降,真是不自量力!况我苏慕遮一生中赌无数次,胜无数次,个个败将的后代子孙都来找我报仇还了得?少废话,拔剑吧!”
一场恶战。
从问鼎楼打至静翠湖边,从天昏地暗打到旭日初升,又从风和日丽打到大雨倾盆,蓦地一声炸雷,一道电光,照亮了静翠湖,也照亮了苏慕遮的记忆,他在那一刻想起了雪冰蝉,想起了冰蝉在玫瑰园中说过的话,“花开在枝头上,但是落在烂泥里。富贵荣华,究竟有何意义呢?”
富贵荣华,有何意义呢?
他倾听那雷声,仿佛听到冰蝉对他说话。闪电照在他的脸上,化成一个千古的定格……
大雪茫茫,天地几乎连成一片。
苏慕霍然站住:他想起过的!前世,他想起过雪冰蝉的!在他罪恶的一生中,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终于想起了雪冰蝉,想起了爱!前世的苏慕遮,不是因为绝情而死,恰恰相反,他是因为知情,因为终于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而忧郁,而独抱终身,而怅然辞世。
那颗眼泪留在苏慕遮的心里,也流在苏慕的血液中,连系前世今生的,不是恨,而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