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林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走?”我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中,带着丝丝血色,眼下也是有些青黑,应该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吧。
他右手微扯了扯左腕的袖口,“这一两天就能定下来。”
“你们打算怎么回去?”
我微皱了皱眉头,想到这个问题,我不觉又头痛了起来。“听说现在日本人大量遣送在港平民。小六子和我商议,我们打算混在那些平民里……”
“那很危险。”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想想办法吧。”
他帮赵弘去美国,已经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我不想给他再增添什么麻烦,“不用了,我们会小心的。”
似是对我的话有些不满,他急急握住我的手,说道:“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愿我为你做这么一点点事情?”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微挣了一下,却没有能收回手,“真的,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如果我没有把你当朋友的话,我想,现在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Richard,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很要好的朋友,一辈子都是!”我认真地看着他,缓慢而又清楚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果然,他听了我的话后,松开了我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朋友。也好。”
“谢谢你。”
“不,不要跟我说谢谢,好吗?”他笑得有些无奈。
“好。”我感觉到,他似乎在这一瞬间得到了什么,又似乎放下了什么。
两天多的时间,转瞬间便滑过。两天,也就仅仅只有五十多个小时而已。
而这五十多个小时,似乎对大家来说,都是备受着煎熬的,我们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搜到这里来。
在看到梁书林手中的机票时,我一颗心总算是踏实了一半。只要飞机顺利离港,那么我的心就会彻底踏实了。
“Richard,赵弘,我就拜托你了。帮我……照顾他……”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赵弘剪了头发,戴上了眼睛,打扮成了梁书林的助手。
他对我点点头,唇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是却不那么成功。“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我感激地对他笑了笑,又转向赵弘,“你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很多事情,需要靠你自己了。但是,我只需要你记住一点。父亲和母亲,一直都是爱你的。一天都没有变过!虽然你从小不在我身边长大,虽然你和我相处的时间很短很短,但是,我在每一天,都想念着你,爱着你。”眼泪不知怎么的,就这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的话也开始有些哽咽,“过去后,多听听梁叔叔的话,处事不要太过强硬,学会保护自己。”
“母亲……”赵弘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腰身,将脸贴在我的胸口,“母亲,你也要多多保重……”
我抚着他的脸颊,却抹到了滚烫的泪水。失神地抬起手,这似乎是第一次,他为我留眼泪。“快起来,地上凉。”
我拉扯不动他,“母亲,儿子不孝,未能好好孝顺您和父亲……”
“赵弘……”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颤抖着,心口闷闷的,那种感觉真的无法形容。
“走吧,飞机不等人。你们安全离开香港,我心里就踏实了。”我硬拉起赵弘,又不舍地紧紧抱住他。
他已经高出我一个头了,我从未这么细看过他。这张和赵正南年轻时格外相似的脸,让我突然间有些恍惚。
梁书林看着我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隐忍,他的身子绷得挺直,紧握着的双手指尖泛白。“赵弘,我们走吧。”
赵弘还是不舍放开我,“等等。”我忙推开了赵弘,从我的行李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赵弘。“等上飞机后打开。”
他接住了信封,却疑惑的看着我。
“答应母亲,上了飞机后再看,好吗?”我略低头,语中透着恳求。
“好。我听母亲的话。”他将信封放进了贴紧心口的里袋中。
“一路上小心。到后……”我本想说,到后给我们发个信。可是话到嘴边,我又打住了。“到美国后,一切就靠你自己了。”拍拍他的肩膀,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们,笑道:“等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完。但我知道,他们都应该明白。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好,等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他们竟然异口同声地接下了我的话。
眼中噙着泪,脸上却依旧笑着。“嗯,快走吧。”
非是我想赶他们离开。而是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的风险。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了,我不想再从中出现什么意外。
梁书林走到的我面前,深深地看着我,“保重。”
心间一颤,我抬眼看着他,“保重。”
目送他们离去,我的思绪久久不能回神。
不能亲送他们,远远看见飞机腾空而起,我呼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走吧,我们也该走了。”他们,终于安全了。
“夫人……”小六子看着我,言欲又止。
我笑了起来,格外轻松。“都走了,我们也该走了。”
走了几步,看小六子却没有跟上来,“怎么?觉得我心狠?”
“不是……”他叹了口气,“只是觉得,梁医生……”
“他喜欢我。很早我就知道。”低头苦笑,“但我还是想利用‘朋友’的感情,让他帮我……”
凝视着灰蓝的天空,我低声说:“也许,我真的很残忍。给不了他什么,却还是……”
这十多年,他没有娶妻。我做为‘朋友’,试探着问过他。可是他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想通。
我给赵弘的信里,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儿子:母亲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以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走下去。要勇敢,要坚强,不论遇见什么事情,一定要相信自己。’附夹在信中的,是我在上海积攒下,存入海外银行的存单。
他未来的路,我不能预料。所以,我能留给他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梁书林走前,为我们安排了跟着一个药品商的货船,打算让我们跟船一起离港的。但是临走的时候,却突然发生了变故,日本人不知道用了什么理由,将一整船的药都扣了下来,我们险险逃过了检查。最终,我和小六子还是混在了遣送离港的人群里。
这批离港的人员被检查的非常严格,因为大野拓男事件,日本人在全港搜索着我们的下落。有好几次我和小六子差点儿就被发现了,其中之惊险,实在无法言喻。
既然日本人能查到我们的行踪,那么来的时候所带的通行证,是绝对没有办法再用了的。
到广州后,我们通过关系花了大价钱,几经周折才拿到了临时通行证。
回程的路上,我和小六子都显得格外疲惫。他的伤似乎有些感染,终是收不了口子。而我也染上了一些感冒的症状,头总是昏昏的。
我在汽车的后排座椅上略靠着养神,小六子一个急刹车,差点儿让我磕到了额头。
惊醒过来后,我透过车前的玻璃看去。前方是一个检查路口,但是,这个路口是日本人设立的。
“昨天你打听的时候,这里不是没有关卡吗?”我不安地问着小六子。
一路行来,越是接近湖南,碰上日本人的几率也就越多了起来。
我试探地问着小六子,“咱们绕道?”警惕地看着前方,希望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车。
“来不及了。”小六子的话音刚落,前面就挥手,指使我们将车往前开。
“那怎么办?”日本人仔细检查,那么我们是绝对过不了关的。如果‘特高课’的情报传达到这里的话。但我想,这个是毋庸置疑的。在港没有发现我们的行踪,那么回程的路上,就一定会设置关卡拦截。
小六子果断地将车急急转了个弯,不顾后面日本人的呼喝,猛踩了油门向反方向开去。
很快,后面就向空鸣起了枪声做为警告。紧接着,后面就朝车开枪了,我回头的瞬间,一颗子弹就将后窗玻璃射穿,整块玻璃碎成一片片。路并不好走,车在颠簸的道上飞速行驶着,几乎要将我甩出车外一样。
我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手中的枪已经上了膛。里面的子弹,不是将射进日本人的身体里,就是会射进我的身体里。这,只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如果不能逃脱日本人的追击,那么我是不会让他们抓到活口的。
从最开始的步兵加步枪的追逐,变成了现在的摩托车加轻机枪。看来,日本人已经没有打算留下余地了。
“唔……”小六子一声闷哼,车随即偏离了方向。
“小六子,你怎么了?”我急急爬向前座。
小六子见我想要起身,忙咬牙低吼道:“夫人,别过来,趴下。”
此时又有几枪连续扫射进来,我抬眼看去,小六子脸上淌着大滴的冷汗,握住方向盘的手也不停地颤抖着。
“夫人,扶好。”说完这句话,小六子将油门猜到了底。“吸气,快。”
如果这一刻我脑中能明白小六子的意图,那么我绝对会去阻止他的。可我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猛吸了一口气后,车身失控地往下一沉,冰冷刺骨的水即立时从破缺的后窗灌了进来。
我惊恐地睁开眼睛,在水中尖叫了起来。而河水从我的口鼻中不停地往里钻,让我脑中一片空白。
下一刻,一只胳膊环在我的颈上,把我向上拽去。
浮出水面的一那一瞬间,我似乎像是结束了一个世纪的磨难一般,吐出口鼻之中呛入的水,拼命的咳嗽起来。
浑身湿冷,上岸后更显寒气沉重。小六子脱力地倒在岸边,我爬过去,将他翻过身来,“小六子,醒醒啊……”
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的气息却甚是微弱。水将他衣服上的血迹释成了淡红,但伤口处却还是缓缓淌着殷红的血。
我颤抖着手去按压住他胸口溢出的血,“小六子……小六子……”我叠声唤着他的名字,可为什么他还是不醒……为什么他听不到我在唤他?
久久,我才看到他嘴唇在动,凑上前去听,他的声音很是微弱,“夫人,快走,日本人会搜过来……”
“不,小六子,我怎么能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浑身都在发抖,比起身上湿冷的衣服,心中的惧怕占了更多的因素。
小六子是我们多年的朋友、伙伴。他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赵正南派来的卫官而已。多年以来的相处,他已融入我们的生活中,似乎成了我们家中的一员。那种感情,是不能仅用职属来形容的。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小六子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我收回探向他颈间动脉的手指,完全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浸透了水的衣服贴在我的身上,我已经浑身冻僵了。跪坐在他的身边,我用袖口将他脸上的污迹细细擦去。
撑着全然没有知觉的双腿慢慢站起来,我抹黑借着月光在四周探查。终找到一处浅坑,费力将小六子的遗体搬了过去,脱下我的外套覆盖在他的身上,再一捧一捧的用土掩埋住。
不能立碑,没有棺桲,就这么一座荒坟,里面躺着我多年的好友。
世上没有后悔之药,更不可能将时间拨回重来。如果他没有护送我去香港,也许他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但,没有如果……
在他的墓前,我重重磕下,是我的自私,是我的连累,他才在这里丢了命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直至临终前,他念念不忘的,还是让我快离开,不想让我落入日本人的手中。这份情义,我如何能还的起,如何能还给他啊?
浑浑噩噩之间,我脚步蹒跚地走着山路。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只是凭着一股子知觉前行着。
最后的意识里隐约记得,自己是扶着一棵树昏倒在了一片密林之中。
觉得忽冷忽热,燥热时额头上搭了湿冷的毛巾,颤冷时又觉得身上盖了厚厚的棉被,虽然带着一股淡淡的异味,但却不再那么冷了。
觉得眼皮万分沉重,喉咙里也要干得冒火一样。实在无法,只能强撑着睁开眼睛。
但意外发现,这里的光线极暗,似乎并不是民宅。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警醒地探了探被中,发现已经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
头还是昏昏的,太阳穴更是涨涨地发痛,连鼻中呼出的气息也是格外灼热,胳膊和腿像是拆散了在重新安上一样酸痛不已。本想起身看看,却发现自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庆幸得一叹,幸好没有落入日本人的手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传来脚步声。从脚步的声音来判断,来的应该不只是一个人。
“大姐,你醒了?要不要喝点儿水?饿了吗?”她亲切的笑容让我有些放松,至少救回我的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徒。
我点点头,她扶我靠起来。就着她的手,我大口喝下了一整碗的水,最后几口喝的有点儿急,呛咳了几声,嗓子这才稍缓了过来,“是你们救了我?”
回答我的,却是另一人,年约二十左右的男人。他穿着粗布的靛灰色棉衣,黑色的棉鞋上还裹着一层潮湿的泥泞。应该是许久未曾修过脸了,他的头发和胡子显得有些过长。但是他的眼睛,却是异常的有神,“这位大姐,你在林子里晕过去了,是我背你回来的。你不用怕,我们不是坏人。”说着,他还对我咧嘴笑了笑。
“是啊,二哥背你回来的时候,你浑身都冻僵了。这春寒料梢的,一场雨淋了个透,也难怪高热了这好几天。”说着,她又从碗里拿了个野菜杂粮馒头给我。
我谢过后,接过了这馒头,发现还热乎着。以为我是吃不了这样的东西的,但咬了一口后,我竟然狼吞虎咽的将这男人拳头大小的馒头吃了个精光,最后竟然还被噎住了。
这姑娘笑起来,“大姐,不用急。来,喝口水咽咽。”
尴尬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又喝了半碗的水,人总算才感觉活了过来。回想起来,我多少年没有尝过饿肚子的滋味了。
“这是哪儿啊?”我四下望了望,却看出这山洞还连着其他的地方。
大家陪着坐了下来,聊着聊着也都熟识了。
这一家子五口人,老太太在逃难的途中病去了,就剩下马老头带着这三男一女躲在这片林子里。从隐蓄的言语中不难猜测出他们一家逃难的原因,小鬼子进了他们村子搜捕抗日游击队,却在四处搜刮的时候,发现了这清秀可人的马四姑娘,硬要拖了出去。当时马家这三兄弟联起手来,将那两个小鬼子给几刀结果了。
怕被小鬼子们发现,所以他们一家人什么都没带,就只抓了一袋粮食,仓惶逃了出来,躲在这片林子里已经大半个月了。
我晕倒在林子里的那一天,是因为马家的老二进林子去找东西吃的,无意间发现了我。
他们倒也憨实,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了,还能顾及着我这么个素不相识的外人。甚至连我原来的衣服都洗净叠好放在我身边,口袋里面的东西却是一样不少。
我翻查过自己衣物后,对他们却是有些警惕。三根‘小黄鱼’在内袋中整齐的放着,他们没有心动已经是不寻常了。可是在他们在发现我随身携带的枪后,依旧能这么坦然和我谈话,我就不得不对他们的举动生出了疑心。
私下我找了马四姑娘一问,倒也问出了一个大消息。
几天来,我都没有见到她的大哥和三哥,只看到了马家老汉还有她的二哥。这细一打听才知道,她的大哥和三哥是投了附近的游击队了。
“三哥的枪法要比大哥还好呢!他上次回来说,上次他们十多个人去伏击一队小鬼子,他一个人就打死了七八个。”一边说着,马四姑娘的脸上露出了崇羡的神色,“要是我也能跟着他们参加游击队就好了。”
她看着我的枪,“我哥的枪我见过。”她说到这儿,却是有些遗憾,“比起您的,他那枪,可就显得寒酸多了。”
这姑娘性格开朗,也不惧人。我告诉他们,我们家是生意人,这世道太乱,出门带着个枪,也是为了防身,至少能壮壮胆子。路上遇见了小鬼子,这才人财两散,一个人落了单。而她,却对我这一番稍一琢磨就能发现漏洞的话,却是深信不疑。这样的姑娘,我倒是觉得,她幸而遇见的是我。要是遇上个心怀歹意的人,听她这么把家底一交代,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现在外面日本兵跟疯狗似的,为了一星半点儿的线索,就能拿一村,甚至一个镇子的人开刀,为的就是抓捕那些‘抗日分子’。而她这么大大咧咧的说她家两个哥哥是抗日游击队的人,这要是被人搞了密抓起来,他们家能有活命的路吗?
我反复交代了她一番,对着别人,可万万不能再提到她的两个哥哥。她听我分析了其中的厉害,这才后怕了起来。
经过近半个月的修养,在这缺医少粮的山林子里,我竟然也恢复了过来。马家老汉和她二哥出去挖野菜去了,我让马四姑娘扶着我到洞外附近走走。多日来未曾见到太阳,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没有力气,身子骨就跟生了锈似的。
“婶儿,咱可别走远了,二哥出门前说了,这附近还是不怎么安全。”她谨慎地样子,让我对她不设防的担心也安下了一半。
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清楚我的年纪究竟多大,还误以为我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比起她大哥二哥,也大不了几岁。后来这么一细问才知道,按照年纪的辈分,是应该叫我婶子的,所以这才改了口。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咱们不走远了。就这儿歇歇吧。”
“四丫头,昨天教你认的字,今天还记得不?”这丫头在得知了我会读会写的事情以后,就硬是缠着我教她学认字。我这半个月躺着也是闲着,也就应了她的请求,每天教上她十个字。她学的认真,记得却是不快。往往前一天教会她的字,第二天再去问,她已经只能记得四五个了。所以我每每再教她认新的字前,还是会让她再写一遍昨天学过的字。
我在炭火旁捡来了烧黑了的木枝,找了山洞的大石头上写下要教她的字,然后她再用小树枝照着我写的字,在地上写写划划。虽然她学得不快,但是练得勤奋,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她还真学了不少的字了。
“婶儿,你看我写的像吗?”马四姑娘用手挠了挠额头前的头发,结果却弄的一脸泥灰。她仰起头看着我,希望我能看看她照着练习所‘画’出来的字。
我上前两步,正要去看她练得如何。远远的两声枪响,吓得马四丫惊恐的抱住了我的双腿。我亦是警觉了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太害怕。
“四丫,一会儿你别说话。要是日本人真的找到这儿来了,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出声,听到没有?”不放心这丫头,她就是个色厉内荏的。
这个地方算是很隐蔽的了,只要她能冷静下来不出声,就应该不会惹到日本人的注意,将他们引到这里来的。
“好,我听婶儿的。婶儿,爹和二哥怎么还不回来?日本人会不会搜到咱们?”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是保证听我的话。我看她那一副害怕和懵懂的样子,心里确实是有些担心的。
“婶儿也不知道。”我低叹一口气,不放心地往外面看去。“你爹和二哥应该会躲起来的,别担心了埃”
她这么一说,其实我的心里也有些担心起来。
如果马老头和马家老二他们遇到日本人,会不会朝这边跑过来?如果他们打算跑会来,那无疑是将这个地方暴露在了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可是,他们如果不能躲回来,又能跑到哪里去?这片林子越往外,就越容易被日本人所发现。
可是我的好运似乎在上次已经告罄了,日本人搜寻的脚步声和喊话声,让我们彻底陷入了绝境之中。
马四姑娘看到日本人拖着马老汉和马家老二的尸首时,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我的手,跑到外面去。
里面,是赤手空拳的我们,而外面,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如果我在此时放开她,那么无疑是将她白白送给了日本人。
“四丫头,你听我说……”我低声在她耳边吼道:“你现在不能出去。无论他们怎么样,你都不可以出去,听到没有?”
她怔怔地看着外面,我知道,她看向的,是她最亲的两个人。噙着眼泪的大眼睛红红的,被我捂住的嘴巴也颤抖着。
她摇着头,嘴里呜呜地想说些什么。可是,我却不敢将手从她的嘴上挪开。我怕她在情绪失控下惊叫出声。
“就在这里,一定要找到!”一名低级军官看了看周围,他的眼神扫过山洞前遮挡的藤蔓和枯枝时,我下意识地松了松钳制住马四姑娘的手。
“是。”从周围附和的声音上来看,应该有大约十来人的样子。他们得到指令后,在附近搜得更加仔细了。
“别怕,千万别出声。”我用着极低的声音,俯在马四姑娘的耳边轻语。那语中的颤栗,我自己都几乎要控制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找到?”越靠近,我甚至都能听到两名日本兵的议论声了。
另一名日本兵回答的时候,声音有些小,我只能听到一个大概,“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我路过的时候,听到少佐的声音,大概是个女人,像是支那将军的妻子。”
是要找我的吗?那么……
“昨天打捞起来的汽车,应该是和这件事有关的吧?”
“要是找不到人……”声音渐渐远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马四姑娘的情况却并没有那么好。她看着被日本人拖远的尸身,再一次挣扎了起来。而这一次,我因为没有防备她,所以被她突然的反抗所挣脱开来。她脱了我的束缚,立刻冲向了外面,朝着日本人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听了个大概,已经知道,可能是日本人打捞起了我和小六子遗弃的那辆汽车,却没有发现里面有尸体,所以便在这附近搜寻了起来。而马老汉和马家老二,是在出去找吃的东西时,被日本人所发现的。
我想追到洞前去拉马四姑娘,可惜生生迟了一步,让她跑了出去。
那一抹杏白色的背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我握紧双拳,却是迈不动一步。
“啊……”只片刻的功夫,外面便传来了马四姑娘尖厉的叫喊声。
我浑身都失了力气,瘫倒在了山洞口的枯枝后。
可以想像得到,现在外面马四姑娘在经历着什么。可是,却什么都不能做。我不敢,不敢迈出这一步,不敢从洞里出去救她。我恨自己此刻理智占住了心里的上峰,我恨自己的头脑在此刻是那么的清醒,我更恨自己只差一步,便能拦住她的步伐。
我能清楚地听到外面的声音,从声嘶力竭的尖叫,到逐渐孱弱的声音,我感到了那条鲜活的生命正在慢慢消逝。
张大嘴巴,我无声地嚎哭着,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无助过。现对于那些日本兵,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得无力。
‘嗒嗒嗒嗒嗒嗒……’一阵机枪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零碎的回击枪响。
我自枪声中回过神来,爬行到洞口,想要透过藤蔓的缝隙向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因为离得有些远,而且日本兵现在估计也都躲避着,所以我并没有能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在这阵漫长的枪战结束后,我听到了男人的嘶嚎和叫骂诅咒的声,“碍…小日本子,你全家祖宗……老子嬲你娘,戳你细爹……老马屁……”
虽然我听不大懂,但是我却能从那极致的愤怒声中听出,这是对日本兵惨无人道兽行的诅咒。
我不知道赶来的是什么人,但是却知道,外面的情况已经明了,小鬼子已经被全部收拾掉了。
蹒跚地扶着藤蔓爬出了洞,脚步踉跄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我费了比平时慢上足足三倍的时间,才到了那处。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我心里虽有准备,可是却依旧有些承受不祝
惨死的马老汉和马家老二被丢掷在一旁,马家老二的眼睛甚至没能闭上。而马四姑娘身上虽然盖上了一件外衣,裸露在外的四肢却能清楚地证明着,她刚刚所受到非人的折磨和虐待、凌辱。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滑落,至颈项的时候,已变得冰冷刺骨。
一人冷冷地裹着妹妹的尸体,像是深怕她受冻了似的,将外衣给她裹得紧紧的。而另一人确伏在马老汉的身边,三尺高的汉子哭得竟像个孩子一样。
看到我走过来,他们身边便立刻有人警戒起来,持着上了膛的枪直直指向了我。“什么人?站住。”
我嘶声开口说道:“入土为安。日本人可能还会找来,这里不安全。”
听到我的声音后,抱着马四姑娘的那人才抬起眼来看我,“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心中已经猜想到,这两人应该就是素未谋面的马家老大和老三,但是在他那质疑和愤怒的眼神中,还是令我有些失措。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们,更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这一切。
沉默,冷冷的沉默。
“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见我久不答话,一边持枪的人竟拿起枪对准了我的脑袋。
我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打算隐瞒了他们,日本兵是在寻找我的时候,无意间撞到了躲避在山中的马家人。
我不知道他们中的人,会不会把我的行踪泄露出去,因为日本兵现在首要的,就是要找到我。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他们的家人实际上是受我牵连而死的事实。更不能确定,他们会不会拿我来泄愤。所以,我下意识里的反映,便是隐瞒了这件事。
这是将当时告诉马家人的那套说辞告诉了他们,也实话实说了今天所经历的事情。
在他们将信将疑的眼神中,我觉得自己像透了卑鄙无耻的小人,昧着良心瞒下了这么个秘密。
我不是圣母玛丽亚,我不能做到什么事都问心无愧。我仅仅是想让自己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下来而已。已经发生,并不可逆转的事情,我不能够让它再成为我新的威胁。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是因为我而间接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之下的。我只是选择沉默而已,如果我没有听到那两个日本兵的对话,连我自己也不会清楚的知道这些。
听完我的描述后,马家的两兄弟已是逐渐从刚刚的沉痛中清醒了过来。他们避开我,商议起了复仇的计划。在经过一阵激烈的讨论后,我感到了他们这些人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想法。
刚刚抱着马家四姑娘的,是马家的老大,他是游击队的小队长。而跪在马老汉身边嚎哭的,是马家的老三,他的枪法是这些人里最厉害的一个。
马家老大告诉我,说会派人送我安全的离开这里,送我到临近比较安全的大城镇里去。如果我能想办法联系到去鄂北豫南的商队,自然也就能跟着人家回去了。而剩下的事情,他们会自行处理,就不用我跟着待在这里了。
我愧疚地看了一眼已毫无生息的马四姑娘,狠狠地转过身去,跟着马家老大为我安排的人离去。
一路上我都没有再说半句话,也许是因为刚刚沉痛的气氛,让给我领路的人也没有说上半句话。跟着他走走停停,躲躲藏藏。也不知道走了多长的时间,走了多远的路,天要将近暗了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远远的那座灰石城门。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你自己进城去吧,一路上小心。”从头到尾,那人就只跟我说了这么一句。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道谢的时候,他便又匆匆离去了。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我心中只有深深的愧疚和感激,对于马家的事情,我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心里毕竟还是亏欠着人家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门,我再没有犹豫。只想着,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到镇子里去。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座外城看起来还算完好的城镇,里面却已经生生变成了一座死城。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烧焦的痕迹,里面活着的人,几乎已是十不至一二。
我投宿后,询问了这户人家,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他们的讲诉,却是令我感到头皮都发麻了。
这不是人间!
这是地狱!
不,比地狱更加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丝丝冷意弥漫着全身,我周围的房子里,发生过各种各样惨绝人寰的虐行。
绝大多数的房屋被付之一炬,隔着两条街的一条巷子被夷为了平地,残留下一个很大的坑洞。当然,那里的人,无一能逃出生天。
据说西街的一个女孩,年十六岁,被八个日本兵轮污致死;外街三人,各抱着小孩,被日本兵强行后含恨各抱小孩投塘自尽;有户人家的妻子,被日本兵玷污时,口咬日本兵,被日本兵用刺刀刺入下身戳死,抛尸河中;十字街的某女,被十四名日本兵轮污致死;河街的某女,身怀有孕,不从日本兵强奸,被活活打死……
新市街的某对父子,被日本兵绑在树上当活靶刺杀;东河街的某人,先被日兵割断脚筋,然后枪杀;还有一年逾六旬的太婆,被日军发现,当即将她在一棵树上吊起来,剥光其衣服,再用刺刀从喉咙刺进去剖至下身,然后被剁成四块惨死……
还有四五岁的孩子,被两日兵抓住抛起,由另一日兵用刺刀接住,那孩子被穿透而死;有孕妇被剖腹取胎,而日本兵用刺刀刺着胎儿玩;斜街的某人欲救嫂子,顺手从凉亭上揭起一垛瓦,使劲向日兵砸去,日兵恼怒,一刀将那人嫂子杀死,割其双乳,继又扑向那人,将其捆绑在另一张条凳上,日兵拆下凉亭瓦檐板,浇上挑去煮菜的食油,一把火把那人活活烧死……
他们每说一句,我心中便多了一分的恶寒。在他还没有说完之时,我便冲了出去,将我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一手撑着墙,一手捂着胃,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我手掌按着的地方,竟然有一大块深红色的血迹。
我吓得惊呼了出来,连忙收回了手。手上是没有血迹,那块地方已经彻底干透了。但是我心里确实极端地恐惧和恶心,真的不敢想像,这样毛骨悚然的事情,仅仅就发生在十多天前,就发生在我脚踩着的这块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