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年光踏遍,又是一年春景明媚。落花香趁马蹄温,莺啼燕啭娇,桃荣柳色好,渡口暖烟恰如蓝田和玉上淡淡云纹,夹杂着河岸梨花浅浅香气缭绕心尖。
“恁般天气,若是眼前能有一方美人榻,上有桃荫遮阳,在这桃花林中甜甜美美地一游华胥,不知道要多有趣味儿呢!”身着妃色撒花茜罗春衫的小姑娘抱膝坐在一株粗壮的桃树旁,托着香腮歪着脑袋出神,丝毫不管地上才下了一场绵绵春雨后些微的泥泞。
若是十三四岁的寻常少女,面对这一片雨疏风骤后的落英缤纷,想来心中多少要有些惜景自伤的忧思愁绪;然而这还是个才八九岁的孩子呢,天真烂漫哪里懂得大人莫名其妙的伤春悲秋?她痴痴地看着地上零零落落的花瓣,突然瘪了瘪嘴,这许多的花瓣,能填满多少个小软枕头?能酿多少坛桃花酒?能做多少块香香甜甜的桃花糕?旁的不论,只叫大哥帮忙收拢成花被,该有多软多舒服呀!
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这小姑娘站起身来,很是自食其力地抖了抖自己的裙子,将腰间系着的松花色宫绦捋平整,待她直起身子来,裙边鞋底竟是一丁点泥水污渍也无!
不远处一株桃树下,一袭青色盘螭镶边锦袍,衬得少年眉目俊朗,身量颀长宛如肃肃朗朗一干修竹,他轻轻勾唇微笑,眼中带着促狭:“昨夜一场雨,难道笙儿也要学那前朝才女般赋诗一首么?”
“大哥!”小姑娘惊喜地笑着直奔少年而去,听出他的促狭之意,粉嫩嫩的小脸颊鼓了起来,煞住扑入兄长怀抱的势头,跺了跺脚:“大哥又取笑笙儿!”
原来这少年正是王子腾与史清婉的长子、王丛箴,这粉色衣裳的娇俏小姑娘,自然便是全家捧在掌心的小妹妹、王令笙。
抚摸着妹妹毛茸茸的发顶,王丛箴含笑不语,见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不依地瞪向自己,并没有半点威胁,倒像是小动物闹脾气不理人一般,他忙出声哄着:“好啦,雨后晨起寒凉,呆久了怕是又要咳嗽了呢!娘今日亲自下厨炖了枸杞乳鸽汤,另外还做了茉莉山茶糕和奶油酥饼,都是你喜欢的;爹娘和策儿都在等着你呢!”
方才的小脾气瞬间烟消云散,王令笙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兄妹俩并肩往一处房舍而去,瞧见立在门旁一对璧人,王令笙颊畔两个笑得清甜的酒涡,抱着自家母亲的臂膀晃悠着:“娘——”
王子腾看着女儿撒娇卖乖的小模样,宠纵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家人进了屋子。
新帝三年前登基,年号庆泰,前面有太上皇多年铺垫,因此平平顺顺并不曾生出什么波澜海晏河清一片太平;新帝有雷霆手段,恩威并行,更是将一干倚老托大的大臣们震慑得俯首帖耳。
王子腾虽说是太上皇倚重之人,多年来忠心尽事,却也曾对新帝有过救命之恩,故而顺理成章地也继续成了新帝的班底,对此,王子腾自然是乐意得很。未到而立之年便成为二品京营节度使,相比于一般封疆大吏更受皇帝看重,再有家中夫妻和谐、子女出色,着实是令人艳羡不已。
金陵那边,当初甄家被抄没,王子胜亦被牵扯在其中,所幸他并不曾关涉过多,因此圣上慈怜,仅仅削去了爵位;而今他一介白身带着妻妾子女,靠着昔年一点家底,并有薛家接济帮扶,在金陵繁华闹市勉强安身立命,日子过得紧凑凑。薛家,继长子薛蟠后,王悦安隔了几年又诞下个女儿来,乳名宝钗,据来信所言,生得是肌骨莹润,难得还聪慧乖巧,很是招薛讯的疼爱。
京城王悦宁久不来往,史清婉对着贾珠倒有几分疼爱,见王悦宁虽说做事儿不靠谱,对贾珠的教导却是格外看重关注,贾家宗族即使将贾政除名,然而贾赦这个大伯待贾珠却也是一如往初,暗中关注一二便也罢了。
“久闻海外有仙山,上有大神通隐世,不知是真是假?”思君令人老,不过几年时间,徒高程已然是两鬓苍苍,立在云台山最高处的观涛阁上,看着身边云海涌动恰如波涛怒卷,奇美壮阔,他慨然摇头长叹。
那是当年陈贵妃寿宴,宫中请了京城新进的戏班子来唱戏,便唱了一折《八声甘州》,敷衍杨贵妃唐明皇恩爱之事,调丝弄竹,妆粉点绛,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陈贵妃久不承恩,因此徒高程吩咐赐下寿礼后便前往含章宫歇息,却正听见屋内林汀酒醉呢喃:“想这杨妃何等荣宠,也忧惧一日龙阳泣鱼、班姬题扇,后来果然如此,长生殿七夕一诺,恩爱私语,敌不过一场安史之乱!”旁边邢女史有条不紊地吩咐宫女们端了热水和醒酒汤来,给她擦手渥脸后,见徒高程入内,便退了出去。
林汀喝了半碗醒酒汤后,半梦半醒间睁眼瞧见徒高程,巧笑嫣然地偎在他怀里:“所以说我才喜欢白乐天的《长恨歌》……若是有朝一日,你负了咱们俩的盟约,我也学那杨妃芳魂,远远地、远远地……到那、那蓬莱仙山去,再不见你!下辈子也没有!”
当时听着她酒醉呓语,徒高程心中只觉得女子总爱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然而时至今日,脑海中佳人昔年音容笑貌栩栩然历历在目,一晃眼十几年过去,冷雨敲窗鸳梦难得,徒高程时时便会想起那几句傻兮兮的胡话来。
安福跟在徒高程身边服侍多年,岂会不明白他的想法心思?自从七年前太上皇不带嫔妃独自在云台山落脚后,每逢初一十五,必然要不辞辛劳地早起,从山腰处皇家行宫攀至此处,远望东方天际,为的不过是当初昭懿仁皇后的一句醉后戏言。
“陛下,京城送了消息来!”守卫云台山的皇家禁卫匆匆从山脚下赶过来,顾不得擦去满额的汗水,直愣愣跪在地上飞快而郑重地回禀着,奉上一封书信:“圣上亲笔手书!”
从安福手中接过来,徒高程看着信纸上熟悉的铁画银钩,喜笑颜开:“憧儿此番是得偿所愿了,宫中新添了一位小娇客呢!”若是汀儿仍在,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定然是喜不自胜吧!想起那个被林汀期待着却不曾来到世间的女儿,徒高程的心仍旧会隐隐作痛。
“昭和吧!封号就叫昭和——”徒高程将手中信纸合上,仰首看着东边天空一轮冉冉上升光辉灿烂的圆日,观涛台四周云雾缭绕被稍稍驱散开来,显露出漫山遍野的翠荣森森,忽然,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仔细地分辨了一会儿,他招手唤过安福:“安福,你看,那是什么?”
心中正感叹着这位新生的小公主何等福气竟能得“昭和”这样一个封号,安福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两步,就着徒高程手指的方向看去。
“陛下圣明,紫气东来,云龙生辉,实乃吉兆啊!想来昭和公主身带祥瑞,此乃大安与两位陛下之福!”瞧清楚正是京城方向上空有几缕瑞光闪动的紫气,安福跪倒在地,连连称颂。
又专注地瞧了瞧,徒高程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如此说法,昭和二字却也应景合适:“安福,给憧儿传个信,吩咐下头人收拾收拾东西,过两日朕要回宫住一阵子,瞧瞧我大安的嫡长公主!”
“婉婉,婉婉——”
从黑暗中苏醒过来,史清婉只觉得眼皮上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脑袋里也是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便是耳旁这一阵一阵担忧中夹杂着欢喜的熟悉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