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初五粽子节,太阳升到了正头顶,乘降所前屯后屯到处飘荡着煮肉的香味。准备做午饭的女知青用膝盖垫住一大捆干玉米秸,往房子里拖。沈振生说:“我们吃鸡蛋。”拖着柴的女知青看见沈振生,哇哇地哭,哭的时候又不停地说话,她讲的大意是,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不该杀那猪,她愿意永远喂着它。沈振生想:感情呵!他也拖了一捆柴,哗哗哗地响。大片的白云彩越过南面的马脖子山,一直向天边走。沈振生又想:孔雀东南飞,云彩西北飞。
老石墩提着马莲扎的一条肉回家,对儿媳妇说:“使刀背拍拍这肉,拍松了才进滋味盐酱。”女人的短发都垂在脸上,手拿着颤颤的肉,脚往灶里填柴禾。她并不知道肉里有囊虫。
下午,沈振生借了队上的铡刀铡谷草,他们要在碎草里存放用猪肉换回来的鸡蛋。干了一会儿,他就向屯子里望望,两个卖肉的知青一直没回来。谷草埋住了他的脚,他看见树底下两个人油光的嘴巴。
沈振生放下铡刀,谷草给他踢起来很高,沈振生问:“你们吃肉了?”
两个知青说:“没吃。”
沈振生说:“撒谎。”两只手变得又飘又大,沈振生突然想动手打人。沈振生说:“吃豆猪肉,你们不怕出事!”
一个知青说:“户长,咱都天不怕地不怕了,还怕豆粒大的虫子!”
另一个知青小声说:“户长,馋呐!”
沈振生看着两张有了油水的脸,心像一块破布软下来。他克制着,往房子背后一片苎麻地里走,碎谷草紧随着,洒落在地上。沈振生的心里涌起那种为人之父的复杂感情。
11.锦绣
锦绣小镇在全公社方圆四十里的地界里,是农民眼中的明珠。小镇上的住户和公社所属单位,很少有糊窗户纸的。晴天,在火车上看锦绣,一片玻璃窗的明亮。农民形容锦绣供销社啥啥都有,县和市对农民没什么魅力,只要有锦绣,他们以为足够了。
最漂亮健壮的牲口锦绣也有。配种站里拴着一匹毛色黑亮的种马,它永远都面向旱道,站在一片纤细的扫帚梅花丛后面。从西进入锦绣小镇,要经过木桥,桥下的河叫五道沟,水清澈又急,旋涡多。过了桥是红卫照相馆、农机站、供销社、粮站、公社大院和乡邮所,最东侧是卫生院。这一年,小镇周围的土地都种了玉米。早雾里,已经有小脚老太婆靠住木桥发黑的栏杆卖自己家的鸡蛋。一个年轻女人带两个孩子卖樱桃,她不吆喝,只是蹲在桥头,守着装满红樱桃的筐,两个女孩每人头顶蒙了一条蘸湿的毛巾,使黝黑的脸变得更小,她们吆喝。
锦绣一带的风俗,农民家都起平顶的泥房。每年春天到荒甸子上挖一些碱土,加厚一层屋顶防漏。一年年的挖掘,把甸子挖得越来越乱,越来越低洼。下雨的天一片白茫茫。锦绣公社翻盖房子,起了脊,铺了大块红瓦,显出了权威和气派,在公社起红瓦房之前,只有锦绣公社东北方的火车乘降所才有起脊的房子,它像黑塔一样,怪异地立在火车轨道边上,是日本人侵占中国时候留下来的。日本人在的时候叫乘降所,后来一直没改过。
农民带着快成年的儿子上锦绣,很远就看见了玻璃和红瓦,男孩子越走越兴奋。农民停在路上说:“瞅瞅锦绣,清堂瓦舍,成的(确实)带劲儿!”
年轻的公社小协理员抱着竹扫帚扫公社大院。一个高瘦的农民使劲裹着黑棉袄的两襟进来,在棉袄里面,他什么也没穿,是皮肤和两排对称的肋骨。小协理员说:“出去出去,上哪儿眯着不好!”农民说:“寻摸(找)个人。”小协理员说:“你找的人不在这,麻溜儿给我出去!”农民放开怀,棉袄在光裸的身上晃,他说:“我找当官儿的,不在这在哪儿?”小协理员说:“都下乡了。”农民搓着一条肋骨走出大院。
小协理员从大院门口倒退着扫,半个大院像水面一样光。他看见旱道上走的人,马上叫喊:“刘队长,你过来!”荒甸子屯的刘队长说:“召唤我没好事,我知道又给我们具体户加人了。到秋,别怪我们吃反销。”刘队长给叫进大院,坐到快杨的阴影下面,脱下破布鞋,很显眼地摆在阳光地里。刘队长说:“我八百年前就说了,荒甸子屯敞门欢迎具体户,归其(最终)这是啥,这是觉悟。”
刘队长五十多岁,精明。农民都说矮子高声,刘队长不高个儿,特别能骂人,又抵制化肥,反对科学方法套种庄稼,所以,他一直不是党员。有一天,他在场上,许多人都在,他骂人还站到了磙子上,会计叫他消消火,他说:“我怕啥,不入那鸡巴玩意儿,不就得啦。”刘队长说了这种话,他离党必然更远了。荒甸子屯的土质在锦绣公社里最差,有一半碱地。刘队长连续几年都以接收知青最多来和公社讲条件,拿反销粮食。小协理员继续扫院子,刘队长说:“靠树荫待会儿,真滋儿(舒服)。”公社的王书记和刘队长有远亲,人人都略微敬让着他。
方圆四十里的锦绣,最忙乱的地方是公社食堂,公社王书记和主管知青的赵干事都在,几个妇女在瓦盆里洗猪肠,白白地扯得很长。赵干事不停地看表,不足五分钟一定会看一次,他还摇晃手腕,怕表停掉。两个卷起袖子的妇女在拆下来的门板上揉大团的面。
王书记说:“面这么黑!麸子太多了。”
妇女们都说:“不黑,嚼着挺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