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流眼泪的李铁路
给四个人抬在担架上的知青是个大个子,脚上连鞋都没有,白精的两只大脚。担架是临时用两根木杠穿一条麻袋做的,中间凹陷下去的,那是大个知青的重量。四个农民高高地扛着木杠,从玉米地中间的毛道里忽忽地出来,上了旱道,他们从露水里水洗的一样走出来。锦绣的农民在播完谷子以后从没见过旱道上走个陌生人。他们问:“抬的啥人?”回答是瘫了的学生。四个抬杠子的人一下子走远了。农民懒散地回到地里说:“哪旮的学生?不像咱锦绣的。”妇女们在舌齿间发出短促的叹息说:“是扎沽(治疗)不了啦,八成奔乘降所抬,上火车,家去了,爹妈瞅见,不剜心吗?”
乘降所的门开了,李铁路正走出来刷牙,嘴唇上全是白沫。四个农民靠着铁路路基,同时蹲下去,担架斜着落地,他们向铁亮的路轨喘着粗气。李铁路说:“这是干什么?”农民说:“下乡的学生,倒在豆地里睡了一觉,招了地气的邪毒,人一醒就瘫了,除了眼珠子,哪儿哪儿都不能动弹,抬他上城,交给他爹妈。”李铁路过去看见知青的脸,戴白色镜框的眼镜,身上是褪尽了颜色的背心,左胸上有一个大的“5”字,也许是打篮球上场前标的号码。
李铁路说:“看体格不差呀!”
农民说:“没见有啥毛病,一睡就不中了。”
李铁路伏下去说:“手压住胸口,你不难受吗?”他给知青拿开手,放到污黑的麻袋上。
农民说:“不用问,不能出声!”
但是,瘫了的知青一直望住李铁路,好像他们早就认识,好像他想李铁路救他。
后来,火车来了,没人下车,上车的只有收了木杠麻袋的农民们和瘫了的知青。火车放下来的踏板高出路基很多,背着知青的农民蹿了几次都登不上去,女乘务员喊叫:“上不来就下去!”三个农民顶住前面农民补蓝补丁的屁股,知青的两条长腿在车门两侧无力地悠荡。他们终于都上了火车。
现在,天空晴朗。李铁路心里难受,他一点儿一点儿爬到乘降所前面的劈柴垛上,高高地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在千里之外,站得多高都望不到。李铁路淌眼泪了。
小碉堡一样的乘降所总是闭紧了门窗,每天只有两辆对开的慢车进站,停靠一分钟。这种时候,李铁路会从乘降所里出来,他的工作好像就是目送着火车开走。农民听说这个住乘降所里的李铁路,一个月拿的工钱等于他们种半年地,而且能拿上一块一块的现钱。工人穿件人模狗样的制服,不种庄稼,不锄草,不捡粪,不脱土坯,不挖碱土抹屋顶,乘降所里养着这么个懒人,农民很不服气。一个刮春风的天,人和人对着面只看见尘土。三个大队干部带了几十个劳动力越过火车轨道去种树,李铁路从屋里出来,嘴上咬根小铁钉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大队人马,把路基都给蹬塌了,火车翻了,你们负得了责?”大队干部正因为大风天里派他们种树生气,他们说:“你寻思你管火车,还管着老农种树了,你算干啥的?”李铁路把铁钉使劲吐到拂过地面的浮土上。他说:“我是谁你知道吗?我是沈阳铁路局的!”大队干部说:“搬出个沈阳你想吓唬谁?当老农没听说过沈阳?王二姐思夫里唱了八百遍,不就是奉天城吗?官儿大压人,地场儿大也想压人,你压老农,能压出个屁!压到地底下也就是进笆篱子(监狱)。”李铁路吐着满嘴的沙土,气愤地回了乘降所。沈阳铁路局的说法在锦绣传开,农民都说:“乘降所里那玩意儿,不是个物儿,不就是个李铁路!”
李铁路对着正在拔节的庄稼们淌了很多眼泪。李铁路想:儿,我要把你们都弄过来,弄到我的眼前能盯盯儿瞅着的地方。庄稼干了,沙沙地响动。李铁路又想:我不是浑蛋吗,儿们都下了五六年!我是白吃咸盐白活了,等到儿子给担架抬着躺倒了来见我,想哭都哭不出眼泪呵!
乘降所的屋檐下面,燕子每年春天都来筑巢,新生的小燕正呱呱地叫,黄嘴对着蓝天。李铁路心里突然急得紧紧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止住眼泪,他捏住了苍老的眼睛,摸着下了劈柴垛。
24.火车
中年农民和一个知青同时铲完了自己那垄黄豆,两个人一起站在地头。庄稼长高了,黄豆叶上生满茸毛,像婴儿睡着的眼睛。农民和知青互相望一眼,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他们各找一片草坐下,拿块土坷垃刮掉锄板上的泥。知青先枕着锄杆倒下,脚搭住一片坟丘。多种野草合起来,发出奇异的清香。农民也倒下了,枕住另外的坟丘。现在,两个人给坟和草挡住,谁也望不见谁。火车在很近的地方叫,很快,它喘着粗气,震天动地地经过锦绣。
知青说:“你活了三四十年,坐过火车吗,没吧?”
农民说:“坐那熊玩意儿,哐当得脑袋瓜浆子疼,我是不稀得坐。”
知青说:“有人真白活了,大白扔一个。”
农民说:“头顶是天,脚踩是地,操那些闲心杂肺子没用兴,街头好,咋还有人给撵下了屯,跟咱一样顺着垄沟找豆包?”
知青看见一群燕子飞快地聚拢在一起,又极快地散开,燕子们很快乐。知青捏了两片大叶草,每只眼睛上盖一片,表示他要睡了。在睡之前,他说:“操!”
农民挺起了脖子,从牙齿缝里快速挤出一束唾沫,他用力把那条亮晶晶的口水送出非常远,表示对知青、火车和城市共同的蔑视。
他们两个人都睡了,陆续铲完豆子的人没进坟地,他们又去排新垄,继续劳动。两个怄着气睡着的人给忘记了。火车又叫,又经过,他们都没醒。
经过锦绣的火车多数是拉货物的,不停靠。司机伸出蓬乱的脑袋,不经意地看一眼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只看见绿油油的庄稼,村庄和人都给掩埋着,黑屋顶的乘降所一掠而过,火车又进入了另外的地方。乘降所没有站台,没有任何围栏,没有标明站名的木牌,没有卖票检验票的功能,只有两间小房,因为高高地铺了黑瓦,和普通的平顶民房不同。
知青们七年前就是坐着火车来的锦绣,火车破例在大雪原里停了十分钟,路轨下面站满了喷着大口白汽的人,行李都堆在雪地里。看热闹的农民说:“火车这玩意儿可真能装!”他们左右跳着交换冻僵的两只脚,跺着毡疙瘩上的雪。农民看见上百的年轻学生到了乡下,农民想:城里头出了啥事?闹防疫了(传染病),把人都撵下屯?知青把胸前的花给驾辕的马戴上,马的鼻梁中间红彤彤,视线受到阻挡,马拨拉着长脸,长啸一声,向结了冰的天空吐出惊人粗壮的一股白汽。城里来的学生见到什么人,都摘下崭新的棉手套去握手,这动作让农民感到不自然。他们往后退站到雪堆上。公社的王书记当时还是个协理员,用棉袄袖子抹鼻涕,他悄悄躲到马车上,用玉米叶编的草帘围住了身子取暖。知青们自觉地排成队伍,用心听自己的名字,等待分配生产队。风吹着雪烟,弥住了几十里之内的天地。
现在,天气多么好,不冷又不热,陈晓克没出工,躺在向阳的松树坡上,用大腿颠着小红,陈晓克的手在风和小红的布褂子下面,小红迎着风嗑瓜子,所有的瓜子皮全挂在她年轻红润的嘴唇上。王力红说她的腰眼疼,不能出工,她趴在热炕上看一本无头无尾的连环画,这本书她看了几十遍,每一页都有人写些无耻的话,字比画还满。杨小华用铁丝笊篱搅动新翻出土的土豆,她的弟弟杨小勇和金榜他们出工了,她把土豆洗得精精白白。李英子从又热闹起来的集体户出门,背后全是新知青的歌声,她很奇怪地开始怀疑有人为什么要唱,有人连张嘴说话都嫌麻烦。
七年前冬天他们都站在雪地里,那个能听见说话,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唇在动的雪冷下午,谁想追问当年,他们会说,好汉不提当年勇。
荒甸子屯的刘队长数着铲过的黄豆垄地说:“四十三个人咋铲了四十一根垄?”太阳偏西了,去解手的人们才发现睡在坟地里的一个农民一个知青。知青正心满意足地拍着后脑上的草站立起来,他说:“睡过去了,这坟圈子有迷魂鬼。”刘队长拿锄头猛抡坟头的草说:“麻溜儿给我下地,少在这儿跟我玩轮子,有能耐睡火车道去!”
25.沈振生和戴草帽的张渺
乘降所后屯的队长叫沈振生赶上马车去锦绣拉化肥,队长说:“少给咱半袋也不中,只多不少,先给他们说死了。”队长和沈振生套马的时候又说:“老沈你咋整得胡子拉碴的,不咋样。”农民逻辑也帮队长说:“老了十好几岁,不好。”沈振生的胡子比刚蓄的时候又长了许多。他说:“老就老吧,想装也年轻不了。”
马车走上一片丘陵,大地在赶车人沈振生的四周铺开。沈振生想:都说锦绣有方圆四十里,现在四十里全在眼前,人其实没什么可愁的,胡子照留,风景照看,谁也没亏待我。云彩正把大块的阴影投向唐玉清的柳条沟一带,把那片树林庄稼村庄都显得更厚更重。沈振生努力地想,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在眼前还原出唐玉清到了锦绣柳条沟以后的形象。她给定在戴红色袖标微笑的模样上。沈振生想:我孩子的娘,我快认不得你了!像两个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我们还要瞒多久?
来锦绣领化肥的马车都靠着旱道排出了十几辆,前面的人传过话来,化肥还没运到公社。农民的耐性好得惊人,他们说干啥都是记一天的工分,说完了,他们都枕了鞭杆顺在马车里。一辆黑马驾辕的车靠在沈振生后面停住,赶车人戴锥形草帽,农民叫它酱缸盔子,上年纪的农民戴得多。戴草帽子的人跳到路边,拔了几大坨骨节草,沈振生看见那张脸不到三十岁,那人可能闲不住,坐在马车上,不停地拔着草们自然生成的骨节,怀里很快积满了碎草末。沈振生感觉这人不是农民。他把鞭子插在车上,捏着胸前。袋里鼓鼓的烟末。
沈振生过去说:“卷一根?”
戴草帽的人拍掉身上的骨节草,两个人卷烟。沈振生想:我的眼力百分之百,他是知青,想瞒着,不对人说。
从乘降所方向过来两个非常年轻的女知青,脸胖得像快要裂开,都背马桶形包。她们见每一个赶车人都说一遍:“大爷,捎捎脚。”有人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等化肥呢。”女知青响亮地咬着整条黄瓜走了。
沈振生说:“守着铁道多好,我开始下乡那地方,爬两个山头才有汽车站,坐半天汽车才看见火车道,见着火车就等于见到爸妈了。”
戴草帽的人笑一下,他说:“不常抽烟,这烟叶劲儿挺大。”
沈振生问:“你叫什么名?”
戴草帽的人说:“叫张渺。”
沈振生问:“哪个渺?”
戴草帽的人说:“飘渺的渺,三点水。”
沈振生什么也不问了,回到自己的马车里躺着,胡思乱想。沈振生想:这个张渺是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