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主家对一群揽工汉子们做下的活计是极其满意,这顿真正意义上的散伙饭不仅饼馍管够让大伙儿敞开肚皮吃,带着大片大片肥肉条子的各种炒的煎的煮的烹的菜也是吃光一盆又端来一盆,家酿的散酒让个个揽工汉都喝得满脸红光油亮,人人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时候,还不忘了高声感慨一声主家的大方和高义。
随着夜幕渐渐降临,一轮半圆不缺的月亮从一抹轻纱般薄云后面露出大半张脸,清冷的月光撒落在这喧哗热闹的院落里。
散伙饭已经进入了**。如今在院落里围着几张拼凑起来的木桌边的不仅有在主家揽活帮工的人,还有庄子上和主家关系亲切的乡亲,几个和主家相熟的有头有脸的庄户就坐在堂屋里,你一杯我一盏地喝得高兴。不时有揽工汉或者本庄人捧着粗陶大海碗过来给他们敬酒,大声称颂主人家的慷慨或者小声感谢主人家的热情。不少孩童手里举着饼呀馍的吃食,在人群里兴奋地钻来钻去……
商成已经吃喝好了,现在正坐在院落一角的廊下石沿上。他能喝酒,但是不好酒,尤其是这种十几二十号人把几个盛酒的大海碗传来递去的喝酒法子,更是让他心理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心理。他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听着人们高声说话大声哄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寂寥难受。他看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酒菜上,就悄无声息地站起身,顺着墙垣转到门口,走了出去。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只有一两个不相识的人诧异地扫视了他的背影一眼,不过他们马上就又掉过头来继续喝酒吃菜。
他沿着土路一直走出了庄子,直走到庄子边的一条小河沟旁边,才在河边的路埂上坐下来。河沟不宽,河水也不大,月光在水面上流离摇曳,就象撒了一河细碎的银点。潺潺的流水声就象一首永远不会终止歇息的细曲,又象一声悠长迷离的叹息,在他耳边轻轻地回荡。夏夜里凉爽的风顺着河道从下游吹过来。河岸边的几棵柳树在夜风里摇曳着婆娑的枝条。远处的大燕山在夜幕笼罩下只剩下黑糊糊的模糊轮廓。墨蓝色神色幽暗的晴朗夜空中,月亮露出清澈淡泊的微笑,冷冷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越来越繁密的星星就象是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光华闪烁的银钉……
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十几天前还是麦浪翻滚的田地如今都变得光秃秃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第一声虫鸣,然后四面八方就都响起了野虫的唱和。
星空、远山、小河、虫鸣,眼前的一切就象无数小说和诗歌里描绘过的世界一样美好,即便是最光怪迷离的梦也未必能构画不出这般引人入胜的幻境……
梦境呀!商成在心里叹息一声。眼前的一切要真是个梦,那该有多好啊!
多少次他都在梦里告诉自己,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当他睁开两眼醒来时,他就会发现,眼前既没有柳老柱也没有柳月儿,既没有霍家堡也没有大燕山,更没有让他被别人高看一眼的两条恶狼……可他每每满怀希望从梦里惊醒过来时,就会失望地发现,他既没看见用钢筋水泥塑堆砌出来的宿舍,也没有看见熟悉的钢丝床和课桌课本,更没有已经陪伴了他几年的手机和手表……他睡的是随便铺就在地上的草席,身上盖的是自己那件肮脏的短褂,身边只有和他一样劳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揽工汉,连脊背上的伤口都在用令人抽搐的疼痛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有时他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个问题,难道说他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才是一个彻底由他自己勾勒出来的幻景?而他现在的生活才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应该停留的真实世界?
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想法是无比荒谬的。他当然不属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他读过小学中学大学,十六年的学习在他心里留下了无数深刻的印象和记忆,他甚至能回议起他所读过的那些课本,许许多多原本已经被收藏在意识最深处的东西,如今他也能清晰地记忆起来。他甚至还记起了自己的母亲一一在他的意识里他们的形象原本是模糊的,但是现在却异常清晰,他记起来小时候有一回因为别人骂自己是野种,自己和同村的孩子打架,他哭着回去找妈妈,母亲一面给他抹眼泪一面给自己抹泪水……可这种温暖的场面刚刚在他心头浮起来就被他硬着心肠又掠过去……他抿了抿嘴唇,耷拉下眼帘。他的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即便景色已经模糊,他还是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他的世界。绝对不是!
这里甚至都不是他的世界里以前曾经走过的历史!
他现在已经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他第一次听说这个时代的准确称谓时的心情了。惊讶、惊诧、震惊、呆若木鸡……所有这些词汇都不足以描绘他当时的真实心境,生平第一次,他感觉了自己语言表达能力的匮乏。
一一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称谓:赵朝。
赵朝!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都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了,唯一能记得的事情就是当他知道这件事时,他就象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别人做什么他都看不见,吃到嘴里的饭食如同嚼蜡,而且他也没有饥饿和干渴的知觉……
夏商周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哪里有赵?!南北朝五代十国,哪一朝哪一国称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