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眯缝着眼睛把营房里的情形打量了一下。
这是个竖甬式营房,一条二十步长短三步阔的过道连接着南北两边的房门。四面墙上都没有开窗户,朝北向的房门也掩得严严实实,所以屋子里并不通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馊气味,和淡淡的炕灰炭气夹杂在一起,总是在人的鼻端飘来荡去。东西相对的通铺大炕上,靠南边房门这一段,胡乱堆着裹着好几团乱糟糟的黑被褥;两三领黑不溜秋的老羊皮袄子也埋在被褥里。靠门边的脚地里搭着两张粗笨的木架子,一张架子上靠着七杆长矛,一张架子上挂着六把腰刀。
商成审视着兵器架。他注意到,有两杆矛的矛尖上已经结了铁锈,看样子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磨砺,就问道:“这营房里住了多少兵?”
钱老三迟疑了一下。这是他带的兵,但是他确实不太清楚这间营房里到底住了多少人。他求救似地把目光望向军寨的文书,可文书挺腰拔胸手压膝盖,一副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的模样,看来是指望不上。他悄悄地瞄了一眼军械架子,然后才不怎么肯定地说道:“十三……十四个兵?”
商成瞄了他一眼,然后问立在过道里一副神不守舍模样的田小五:“这屋子里住了几个人?”
田小五下意识地说:“十二个人。”他马上就感觉到有好几道凌厉的目光直逼到自己脸上,这才醒悟过来他现在是在和谁说话。他立刻并拢双脚挺直身子,再一次大声回答道:“禀告大人!这里住了十二个人。”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商成的意外。他皱着眉头问钱老三:“怎么回事?十二个人,怎么摆了十三把刀枪?”
钱老三已经立在炕前。他直着脖子红着脸,瞪大眼睛回望着商成,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唾沫,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商成的问题。
商成阴沉着脸,很不满地盯了钱老三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田小五。
“禀告大人:九月时烽火台轮值抽走四个弟兄,我们什就剩五个人了。另外那个什原本就只有七个人。”田小五大声说道。
商成直接问上寨指挥:“上寨的各个什,也配有直刀和弓弩吧?”
“是,每个什都配着一把直刀和三张弓。”上寨指挥赶紧说道,“这是要紧军械,平时都由军寨统一保管,大会操时才由各个什的什长领出来,罢了还要及时缴回去。”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这营房里十二个人却有十三把刀枪,但是又不能说自己不知情,只好一边挖空心思找话说,一面偷偷地拿眼睛瞟军寨的文书。文书早就已经坐不住了,畏畏缩缩地站在脚地里,低头躲闪着商成冷飕飕的目光,不安地说道:“……这个,可,可能是抽调走兵士之后,之后……没有把军械收……收回库房。”
商成点下头,只盯着那两个木架子看,对两个人的话都不置可否。
他在这不通风的营房里坐了半天,就觉得鼻端嗅到的炭灰气息越来越重,即便戴着眼罩,伤过的右眼还是又酸又胀一阵阵地泛泪花。他伸手到怀里一摸一一这才记起来他晌午前才换过袍子,如今穿的是一件临时找来的最大号边军棉袄,并没有随身揣着绵帕;而且那几张绵帕雨淋雪浸地一路用过来早就没法再使,刚刚洗过晾在指挥所里并没有带出来。他心头忍不住一阵烦躁,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在过道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脚回身凝视着钱老三,问道:“钱哨长,这是你带的兵吧?”
“是。”
“你调来上寨任职多久了?”
“禀告大人,二十七天!”
“二十七天,说起来时间也不算短,马上就是一个月。”商成左边嘴角轻轻上挑。“你怎么还不了解自己的兵?”
钱老三挺着胸膛大声回答:“职下知道自己做错了!请大人的军法!”
“你自己去领五皮鞭。”
“是!”钱老三嘶声答应着,踩着皮靴蹬蹬蹬就出去了。
几个军官面面相觑,都是神色惴惴。他们知道,钱老三来上寨之前本来是下寨边军哨长金喜的副手,贰哨的位置一坐就是六七年,早就干得满嘴怨言;结果商成刚刚上任就来了机遇,先是度家店剿匪,和金喜同时擢升正九品仁勇校尉,紧接着就被调来上寨做起大哨的哨长,显然是商成手底下得力得用的人。谁知道连他这个心腹都要受军法……
商成踱回到兵器架前,手指头在矛尖上捏了撮铁锈渣子,转过脸来,把肃立一圈的上寨军官挨个打量一遍,慢慢说道:“刀枪是兵士们阵前厮杀战场保命的根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不止是直刀弓弩,就是这些刀枪,平时也需要妥善维护保管。你们都是老兵,也都是带兵的人,应该知道这些,也应该把这些东西告诉下面的兵士。不仅要和他们反复地说,还要经常检查,一定要培养出士兵们爱护军械的习惯。而且这些话不单是在嘴上说,你们自己还要带头做到;不单是做到,还要做好……”
几个军官已经做好了挨一顿严厉训斥的准备,却没想到年青上司到头来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料想中的暴风骤雨突然变成了语重心长的谆谆告诫,一时都有些怔忪,直到军寨文书大声吼“是”,才在一惊一悸中找回心神,齐齐地躬身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