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奂正拿着把铁铗在火堆里夹木炭,感觉到他的目光,拧起眉头把嘴角朝自己的副手邵川撇撇嘴。
左军督尉邵川有付白白净净的脸膛,面目生得极是清秀文气,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和二十来岁的青年差不多少。他笑着说:“张继先和十七叔说的都是一回事。”说着话,从火堆里刨出一块烤得黑糊糊的东西,左手颠倒右手拍了两下,塘灰都没拍打干净就凑上去咬了一口,嚼了两口,朝墙角噗地吐了一口。“还没熟!”就把那东西又丢进火里,抓起腰里挂的葫芦灌了几口,随手就把葫芦递给文沐。文沐不好酒,接过来也没喝,假装没看见齐威半抬起的胳膊,把手将葫芦交给孙奂,沉吟说道:“十七叔信上说的……”他停顿了一下,抿抿嘴唇,重新开口说,“我看张将军的信,应该不是说撤军。”
“所以说读人的话信不实啊。”邵川说。他咧着嘴把自己的左腿搬了一下,让它离火塘远点。前年莫干突围时他是大军的前锋,这条腿在那一仗里中过药矢,当时缺医少药,等回到燕山,已经延误了治疗时机,后来就留下一个病根,每每遇到阴天下雨就酸涩胀痛。他揉着大腿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张继先敢擅离职守?他不在燕州好生呆着,没事跑去端州,他想做什么?显然是端州方向事态紧急,别人去的话他放心不下,只能亲自去守着!”
这个事情文沐刚才看信时也想过。张绍忽然去了端州,事前半点风声都没朝莫干方向透露,这道理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有什么说不通的道理?”邵川笑起来。“张继先也是突然间接到急报,什么都来不及做就急急慌慌地奔了端州;等初七赶到端州,只怕连洗把脸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便开始布置守城,直到初九那天突竭茨人攻城没得手不得已暂时退却,他才有时间写这封信。一一我还敢打保票,张继先写这封信时,他就在北边的城墙上,连衙门都没回就急惶惶地写这封信!”
文沐皱起眉头瞪了邵川一眼。邵川的话,前头半截他信了七八成,但末一句说张绍强自镇定着在城头上写信,把一番求告大军回援的心思隐在激将法中,他无论如何都觉得不牢靠。他展着纸笺,低头又想去看张绍信上的哪一句露了底,孙奂没说话先砸过来一块半红的木炭:“滚你娘!红口白牙,你在这里嚷嚷什么酒话!前头大将军随口说了句‘邵川打仗的风格最像我’,你他娘的就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能和大将军比了?四千人打了几天,连突竭茨人的牛车轱辘都没摸到,你哪点象似大将军?还有脸跑这里来打保票!”
木炭直接就砸在邵川的肩头,一串火星随之迸起四溅,有几颗甚至溅到他的腮边鬓角。邵川随手拍了拍火星熄灭后留下的灰烬炭渣,浑如没事人一样说:“这信纸是绵纸。”看几个人都不明白,又说,“公文通常都是用竹纸,据说那玩意好吸墨汁,写出来的字漂亮。绵纸是平常人家里糊窗户塞窗缝用的。”
自打坐下,齐威就一直没吭过声。他把张绍的信笺要过去,拿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问道:“就算是绵纸,也不能据此断言继先将军是在北门城上写的信?”
虽然屋子里没人想搭理齐威,但齐威提的问题正是大家想知道的事情,所以孙奂和文沐也把眼睛望向邵川。
假若单是齐威一个人的话,那邵川毫不犹豫就会让这老家伙碰一颗硬钉子。他不能落孙奂和文沐两个人的情面,只好说:“端州城里统共有三家纸铺。两家在学子街,一家紧邻着北城门,张继先不是在北城门找人讨要的绵纸,还能是在哪里?”
这个解释当然不合情理。既然邵川都说端州城里有三家纸铺,那他凭什么断定,张绍就一定是在北城找来的绵纸?为什么不能是城里那两家而必定是第三家?
邵川很轻蔑地瞥了言辞咄咄的齐威一眼:“学子街过去就是端州府衙。”未必张绍吃饱撑得,到了衙门口还去找几张绵纸来写封信?
孙奂和文沐面面相觑。他们俩都在端州呆过不短的时日,却从来没留心过这些事情。端州城里是三家纸铺还是两家纸铺,纸铺是靠南还是靠北,似乎和他们全无半点的干系;更没想到,区区一张临时当作信笺的绵纸,居然能有如此的用场。借着火光望着齐威手里那张快被揉碎的薄薄绵纸,还有绵纸上张绍那仿佛故友见面谈天说地般不疾不缓的语气,哪里能想到端州的局面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文沐的脑海里骤然掠然间掠过信上所写的那句话,“幸得城中军民一心聚志成城”一一这哪里是张绍在自我谦辞推功于军民,明明就是当日血战的真实写照啊……
齐威更是被邵川的一句话顶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手里捏着薄薄的纸笺都有点微微地颤抖,半天说道:“照你的说法,那张继先在信尾提到西门胜的胜仗,又该怎么说?”
邵川先不理他,从灰堆里拨拉出一块鹿肉在木根上磕掉炭灰,眼睛珠子都没瞄齐威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早上到的战报里,这月初八那天西门胜还在临关阻截突竭茨人南下,怎么张绍初九的信上就说,西门胜退到了拱阡关?小胜!”他嗤笑了一声。“屁的小胜,至多就是突竭茨人强攻不下而已。”他翻着眼皮瞅了齐威一眼,又低头望着手里差不多都烤成黑炭的鹿肉干巴咂下嘴。“齐老将军新到我们燕山,大约对各地关隘驻军还不熟悉。拱阡关是端州东部四县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突竭茨大军就可以直扑而下,要是屹县的南关大库被他们夺了,西门胜就是长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言下之意,丢了拱阡关和南关大库,西门胜多半是活不成,可私自率兵擅自行动的齐威,颈项上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先就保不住。
这席话一出口,齐威就是个泥性人的脾气,大约也要发一通火,何况他的脾气本来就不好,眼珠子一瞪人就蹦起来,也不管这是地点又是什么场合,捏巴着拳头就要跳过去和邵川干架。
就在这当口,一直盯着舆图默不作声的孙仲山开口了:
“大家说说,咱们是撤,还是不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