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声师兄,“你怎么……”
他眉目温和,不复往日的凌厉。上次的事过去有一阵子了,现在莲灯再次怀孕,他的怨恨已经淡了很多,见到她只点了点头,“你来了?”
他不显老态,满头的银发反倒有种妖冶的美。可惜这种美美得太凄凉,她哽咽了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语气轻松,“一切如常。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去吧!”
今早察觉自己身体有异,他仔细算了算,他活了一百四十二年,是寿终正寝,应该和师父一样,走得没有任何痛苦。死亡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份量,但因为忽然有了牵挂,才开始变得无比惧怕。其实安然面对和畏缩不前,结果都一样。他感到难过,静下心来打了个坐,渐渐又想开了。现在什么都做不成,再急又能怎么样?先让灵台郎们试一试,如果不成功,只有等将来机缘到了,或许出现一个人,歪打正着的将他唤醒也未可知。
她们都是天要塌的样子,反而叫他难过。他说不要紧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随缘。”对翠微道,“跑了半天,先去休息一会儿。晚上备了宴,我们一起吃顿团圆饭。”
翠微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勉强点了点头,转身往她的寝宫去了。
“你就是为了去找翠微?”他叹了口气,来牵莲灯的手,“车上颠得厉害,吐了吗?”
她说没有,抚抚自己的肚子强颜欢笑,“宝儿知道今天不同于往日,不会给阿娘添乱的。”仰头仔细看他,“你当真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笑了笑,拉她到殿里去。还是他静室外的那间屋子,淡淡的柞木地板上设着矮几和两方锦垫,四周围纱幔低垂,有风吹来飘飘拂拂,可以暂时让人忘了忧愁。
他扶她坐下,指了指前面的殿宇,“这里能看到来客,上次我就在这里偷看你,要不是九色出卖,你大概不会发现的。”
莲灯想起来,那次他叫人送了一大堆衣料和钱财到云头观,她特地来神宫拜谢,他因为害羞,躲着不愿意见她。好在那时有九色,它带她绕到后面,才发现他根本没有闭关。他躲在门框后偷窥前殿,他们在廊外看他,她笑道,“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刚发生似的。你那时候这么别扭,还是国师呢!我起先以为国师高高在上,很了不起,后来和你走近了,发现你是这模样,真叫人敬爱不起来。”
他嘀咕了下,“我不要你敬我,只要爱我就好了。我在外可以盛气凌人,但是因为喜欢你,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私下里的情不自禁,也不怕你宣扬出去。其实除夕那晚看烟花时,我就很想吻你……”他腼腆地笑了笑,“我觉得你的嘴唇应该很甜,但是因为刚刚吃过胡饼,上面沾着油腻,难免扫兴。”
“你自己也吃胡饼,我都没想过嫌弃你,你却怪我嘴上油多?”她有点不满,但他的爱意像溪流,涓涓流淌进她心里。她不由怅然,“要是那时候亲了多好,起码我可以早些爱上你。”
她只想爱,没有考虑能否得到回报。他抚摸矮几上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把她攥在自己掌心里,“我也后悔,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眼看要好起来了,结果……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如何,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如果我回不来,等宝儿大了,想知道自己的阿耶长什么样,你带他来九重塔见我,让他看看他阿耶曾经如何风华绝代。”
她被他逗笑了,“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自吹自擂。”把另一只手盖在他手背上,正色道,“不许你说丧气话,我求了翠微,让她一定救你。单是放舟他们我不能放心,有翠微就好多了。她也通奇门遁甲,多一个人多一份希望。”
他顿了下,长长叹息,“我当初和她割袍断义,把她赶出了神宫,现在要她为我续命,又把人找回来……”
“事关生死,还要考虑面子问题吗?况且她也关心你,不想让你有闪失。上次我把功力渡还给你,也是翠微出的主意。她是一心为你好,虽然那时候作梗不让我见你,为了什么,我想你也知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揪着不放了。既然别无他法,为什么不试试?这世上除了你,恐怕没有比她修为更深的人了。”
他听了无力反驳,这种关口确实不该穷争气,能让他活下去,和妻儿在一起,这才是当务之急。
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连同翠微、灵台郎们还有卢庆,就如他说的那样,这么多年没有吃过一顿饭,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怎么都要聚一聚。
这顿饭吃得并不热闹,每个人脸上笼罩着愁云,反倒是他,笑着说:“有缘会再聚,无缘也是我的命数,不要怨天尤人。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有莲灯和孩子,万一渡亡经救不得我,还请诸位多多看顾。”
众人站起来,恭恭敬敬揖手领命,“属下们必定誓死效忠殿下与少主,请座上放心。”
莲灯坐在一旁,由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了四次死亡,从她的阿娘到阿耶,再到她的孩子,现在是她最爱的人。她有时候找不到自己应该活下去的原因,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他们吗?她的悲剧什么时候是个头?如果他回不来,她甚至不能追随他,因为她还有孩子,还要继续抱着救活他的希望苟延残喘,这种人生……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她垂手喟叹,对自己束手无策。一天两夜不能安睡,到了第三天早上打了个盹,却梦到他的神坛四周起了火,他被包围了,出不来,只能隔着火舌哀凄地望着她。她受惊睁开眼,身边的榻上没有人。忙翻身起来寻找,隔壁有响动,她奔过去看,他掖着两手在玉棺前打转,见她来了转头吩咐弗居,“送殿下出去吧!”
大限之时到了,他自己有预感。不想让她哭,干脆不要看他,也许她会好过些。
弗居去扶她,她扬手拒绝了,痛苦地喘了口气说:“别让我走,我要陪着你。”
灵台郎们悄声退了出去,容他们单独道别。他没有办法,讪讪道:“你要看着我躺进棺材里吗?我怕吓着你。”
她的五脏六腑惨遭碾压,早就碎成了齑粉。他不懂,什么都不比失去他更令她恐惧。她唯恐他难过,努力装得很镇定,“为什么要躺进棺材里?你不过是小睡一会儿,马上就会醒过来的,躺在棺材里多不吉利!”
他说:“万一醒不过来,免得再搬动……”
她喝了句胡说,“你会醒的,我和宝儿都等着你。你说过要带我们去张掖的,敢说话不算话,我就火化了你,让你再也美不成!”
他目瞪口呆,知道她怕极了,才会有意虚张声势。要把他火化了……听上去好像很吓人。他在那张紫檀的卷头榻上躺了下来,笑道:“罢了,听你的没错……这回是真的等死了。”
她拖了个胡床在他边上坐着,替他整了整衣襟道:“和我说些什么吧,说你小时候的事。”
他闭上眼,用极慢的语调讲述:“我依稀记得我的家在曲池,边上就是芙蓉园。芙蓉园里每到天黑会有笙歌传出来,夏天的时候我坐在台阶上,一面听曲乐,一面看天上的星。晚风吹来,不比白天闷热,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喜欢听曲,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我想我会进梨园,做一名宫廷乐师……曲池有很多人家培育各种花,专门向芙蓉园供应。我的耶娘好像也是花农,在我的记忆里,到处都是花草,一年四季长盛不衰。小时候喜欢问我阿娘,我从哪里来,我阿娘不耐烦我,说我是花蕊里结出来的。后来我和两位阿兄商量,想要一个小妹妹,就给自种了两株红药,可惜能过冬都枯萎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到最后几不可闻,莲灯的心也跟着下坠,眼里满含着泪,枕在榻沿不敢抬头。总以为他缓了口气会再说下去的,可是等了很久,没能等到。她鼓足勇气打量他的脸,他的唇角微扬着,因为怀念儿时,脸上还带着恬淡的笑。她几乎克制不住颤抖,轻轻唤他,他再也不能回答她了。她躬着身子去听他的鼻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震耳欲聋。
她跌坐下来,抓住他的手,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