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寒冬夜,黑布一般的天空挂着一轮清冷的明月,月光惨白惨白的,没有一颗星星。
青璃身上背着一个包袱,手拎拎着食盒,冻得瑟瑟发抖,为了方便,只穿了一身黑色的袄子,她忘记一个事实,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来探监,若是被拒之门外,在偷偷地混进去。
以前青璃就发现,麦冬习惯走窗户,有时候窗户紧闭,门打开,麦冬也要打开窗子跳进来,而绝对不走门,当梁上君子久了,这些成了习惯。
和门口看管的士兵寒暄了几句,青璃拎着包袱进到大牢内,又出了一次血,百两银子不多,可是白白这么花出去,还有点肉疼,好在这些官差态度还可以,一再强调不可耽误太久。
牢房内静悄悄地,银子也不白花,沈老爷的牢房内被官差们放进来一个红泥火炉,又点燃油灯,青璃勉强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楚沈老爷的长相,约莫有四十岁上下,脸色苍白,留着长须,慈眉善目,都说相由心生,看沈老爷的面相,就知道他是个厚道人。
“沈伯父,我是青璃,小雨姐应该跟您提过我吧?”
青璃走进了牢房内,有了银子好办事,官差人还不错,搬进来一些干稻草放在墙角,添上木炭,离开前一再强调要看好炉火。
在墙边有一个小方桌,青璃打开食盒,沈老爷两天没吃饭,最好能吃些流食,青璃准备了人参粥和鸡汤等,一一摆上。
“莫家侄女?”
沈老爷穿着一身破棉袄,好好的绸缎袄子,挨了鞭子后,棉花都抽飞了出去,两天没有吃饭,冻得瑟瑟发抖,此刻见到有人来探望,显得很是激动,“侄女不是在京都?何时回来的,小雨她……”
“伯父,您别着急,先吃点东西吧。”
青璃把被子垫在稻草上,让沈老爷坐上去。沈老爷许久没有吃东西,肚子里咕咕地叫,他用勺子舀着粥,不住地点头。
知府大牢里阴冷阴冷的,四周是凉风,没有火炉的牢房,囚犯们盖着破旧的棉被,龟缩成一团,几个人相互靠着,互相取暖,见邻居沈老爷有热气腾腾的粥喝,黑漆漆地手抓着木栅栏,眼睛露出渴求之色。
自从进了大牢以后,吃的都是残羹冷炙,夏天还好,冬日里可就难过了,有时候那稀饭里都带着碎冰,日日饱受折磨。知府大人精明,经常接一些私活,给纸马铺子扎花,叠纸钱或者元宝,银子知府大人揣着,他们得不到银子,能吃一口饱饭就不错了,冬日里手脚僵硬,要搓很久才暖和,起早贪黑忙活着。
“莫侄女,这些糕饼能不能分给他们一些?”
沈老爷面色犹豫,有些不好意思,他被冤枉,第一次进到大牢,知府的三姨娘发话,不许家里人送东西来,大牢里又冷,他被单独关在一个小牢房,只能蜷缩成一团,觉得自己过不去明天,就要冻死在这,身上背着罪名,一辈子的英明毁于一旦。
隔壁牢房住着的几个人都是周边村里的佃户,地主克扣他们粮食,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几个人打上门去,地主报了官,他们也被下了大牢。
因为不算重罪,家里也能看望一下,几个人见他自己一个人没有棉被,大家串换一下,硬是挤出来一条棉被给了他。以前衣着光鲜,锦上添花的人比比皆是,如今落难,可有人能来看他?
沈老爷清楚洗刷冤屈有多难,时机太赶巧了,他清醒之后也疑惑,甚至有些信官府的说词,是他自己在醉酒中迷迷糊糊杀了人,不过,他有个晕血的毛病,见到鸡血也会晕过去,杀人见到血喷出来,早就不省人事了。
“原来是这样。”
青璃点点头,把点心从木栅栏的缝隙递到隔壁牢房,又对几个人表示感谢,沈老爷也说,如果能有洗刷冤屈那么一天,一定花银子把几个人弄出去,就凭他们的好心,也该得到回报。
红泥小火炉上面放置了一个细嘴的铜壶,是官差收了银子之后送来的,水已经开了,汩汩地冒泡,青璃先给沈老爷倒了一碗茶水,又给隔壁几个人分别送去一些,这种寒冷的夜,喝点热茶也能暖暖身子。
沈老爷虽然饥饿,却没有狼吞虎咽,慢条斯理地喝了粥。青璃一边收拾食盒一边道,“小雨姐在汝阳,还没有回来,今年过年怕是来不及,正好我回来,抽空来看看,才得知发生这样的事。”
“莫家侄女,当年多亏有你照顾小雨,这丫头命苦,又摊上我这个不着调的爹爹,受了委屈啊。”
沈老爷提到沈冰雨,老泪纵横,越发觉得愧疚,自己的女儿不能和官家千金比,也是娇养的,一路上受过太多苦,他在牢里饿着肚子的时候,就想小雨去京都的路上,是不是也没有饭吃?喝的水都是用雪化成的。
“沈伯父,当年的事情您又不知情,唉。”
青璃跟着叹息了一声,两个人才说上几句话,官差就在外面探头探脑,青璃见不能耽搁时间,她思考一下,从哪点上也不能就这么认定沈老爷就是凶手,但是季知府那个糊涂虫为了结案,就不好说了,后天在大堂上没准要用刑罚。
沈老爷快速地把去万花楼谈生意前后细致地说了一遍,与沈家伙计和万花楼老鸨媚娘说法一致,其中没有出入。查找凶手也不应该从沈老爷身上下手,但是青璃还希望他做好准备,把她根据线索推测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之所以提前告知沈老爷,青璃有自己的担忧。沈老爷是个好人,也是个慈悲的,这样的人心软,对亲人下不去手,万一在大堂上,得知凶手竟然是亲生女儿沈冰雪,自己主动背黑锅认罪,众目睽睽,再翻供可是难了。
果然,沈老爷面色一暗,眼里带着纠结之色,片刻之后,他叹息一声,抱着脑袋,面带颓废,好像老了几岁一般,“其实,在我进到茅厕之后,恍惚着看到有一个人影在往身上套衣衫,那会我喝的有点多,也没注意,那人匆忙就出去了。”
沈老爷虽然被冤枉,可也不想冤枉别人,万花楼的姑娘在前院招呼客人,那个可疑人物是从茅厕的另一个门出去,进了后院。其实这次来万花楼谈生意,沈老爷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一直觉得沈冰雪是被她娘牵连的,又被夫家所休,一个弱女子没地方去,他派人偷偷送过几次银子,后来听人说,沈冰雪在万花楼做洗衣妇,他想来打听一下。
“那是没差了,沈伯父,若凶手是沈冰雪,您打算咋办?”
青璃问到问题的关键,沈老爷似乎打定了主意帮着背黑锅,她暗道不好,多亏提前说出来,不然在公堂上真是不好应对,只能编理由道,“沈伯父,都说自作自受,您可不能顶替凶手,让她逍遥法外啊。”
“可能小雨姐没能告诉你,她在京都定了亲事,对方是一个世家未来的族长,位高权重,年轻有为,现在京都乱着,所以二人没能成亲,这件事本来等她回来再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由我转告您。”
世家大族,最在乎女子的清名,不允许有任何的污点。沈冰雨出生商贾之家,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可不允许沈老爷这边出岔子,有一个杀人犯的狠毒继妹,只能博得同情,要是有杀人犯的老爹,这门亲事可要告吹,古人就是信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
青璃胡诌,把沈冰雨和米栋说到一起去,她擦擦汗,这个时候关键是让沈老爷明白,不能顾此失彼,为了一个狠毒继室女,放弃正牌嫡女。
“小雨她,定了亲事?”
沈老爷惊讶地抬起头,眼里带着喜色,连连追问,“这丫头的家书没有说明,是真的吗?”
“恩,沈伯父您也听说过米家吧,在大周和云家的位置比肩,定的就是米家的少主,米栋。”
青璃说谎脸不红气不喘,她眨眨眼,尽让让自己显得无辜,“因为京都正在乱着,米少主琐事缠身,小雨姐又为了生意去了汝阳。”
“米家?”
沈老爷捂着嘴,大周的商贾谁人不知米家和云家,都说南米北云,米家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大周南部,而云家的生意多半在北地,同样都是古老的世家大族,赫赫有名,简直就是如雷贯耳。
和米家少主定亲,沈老爷心里高兴,这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亲事,米家未来的族长夫人呢!想到青璃说的话,他又犹豫了,心里做着斗争,当年因为自己糊涂,愧对爱女,如今千万不能给她拖后腿。
“唉,小雨姐在京都挺苦的。”
青璃把手放在红泥小火炉上面烤着,地牢阴森森的,散发着一股子腥气,牢门外,官差又在门口晃悠,对她做着手势,青璃点点头,继续道,“我遇见小雨姐那天,她被人用鞭子抽打,就在大街上,她当时从马车上摔下来,身上都是血……后来又赶上地龙翻身,多亏那天小雨姐睡的晚,这才……”
“呜呜,都是我混账啊,识人不清!”
沈老爷捂着胸口,低着头沉默着,这个时候,青璃必须把沈冰雨说的凄惨一些,不然沈老爷这样的老好人,还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她可不想做了无用功。
得到准信,青璃这才松口一口气,从牢里出来,通过沈夫人给的地址,找到了沈冰雪的住址。
青璃以为,沈冰雪都落魄到去青楼洗衣裳度日,肯定会住在贫民区,事实正好相反,这片虽然不是豪富人家,也都是殷实的商户,沈冰雪住在一个二进的小院落。
此时,周边静悄悄的,一个鬼鬼祟祟地黑影翻过围墙,进入到后宅,青璃跟着黑影一起,见到其中一间房点燃了微弱的火烛。
“死鬼,你怎么才来啊,我这两天心虚着呢,都不敢去万花楼了。”
青璃刚在屋檐上稳住身形,差点从上掉下来,娇滴滴地声音含糖量太高了点,在这寒冷冬夜,让人起鸡皮疙瘩。
“哎呀,宝贝,我哪敢,天天打听呢,那天我从茅房出来,慌不择路地走错了门,偏巧进了桂枝的屋子。
“桂枝,没有关系,她收了我的银子,肯定不会说的,看到你衣衫上的血迹了吗?”
两个人正在密谈,青璃感觉这趟来对了,一切都和她猜测的没错,但是凶手不单单只有沈冰雪一人,还有个姘头,两个人日子难过,不甘心眼下,早就策划好让沈老爷背黑锅,到时候分了家产,有沈冰雪一部分,二人就可以双宿双栖,过奢华的日子。
人是男子杀的,他是个屠夫,难怪杀人有力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毙命。凶手还没来得急处理血衣,埋到了后院里,杀人之后心虚,想安生几天,等到案子过了,再把血污衣烧掉。
“桂枝看到怕什么,你身上有血迹,就说是杀猪时候溅落上的不就行了?”
接着,两个人抱在一起,屋子里传来阵阵呻吟声,青璃点破了窗户看一眼热闹,只看到两具白花花的身子叠到一起,在床铺上滚动个不停,心里素质真好,杀人了人还不忘记风流快活,毫无心里压力。
按照两个人言谈中提供的线索,青璃很快找到了血污衣,现在就差证人,桂枝是个关键的突破口,那天那个时辰,一身是血地出现在后院,慌不择路,如果桂枝愿意出来做证人,事情就好办的多。
案子有了眉目,青璃感到到心中的大石头滚落,她回到大宅,点上油灯,给淳于谙写了一封信,信上把凤阳的事情叙述一遍,并且告知他,如果软的不行,她想来的硬的,有兵符在手,调动凤阳的城北大军震慑季知府。
第二日一天很平静,青璃哪也没有去,派府上的丫鬟到沈府上通知沈夫人,一切等明天升堂尘埃落定。快到午时,收到淳于谙的回信,青璃拿着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上面只龙飞凤舞用狂草写了几个大字,“随心所欲”。
真是的,万一有一天想造反,也是随心所欲吗?青璃嘴上不依不饶,实则内心甜蜜,有人在背后默默支持撑腰的感觉就是好。下晌,她去了一趟位于凤阳的城北大军分营,这里的副将得知她的来意之后,频频点头。
次日一早,青璃洗漱妥当,找来于嬷嬷和麦芽跟随,今日是季知府问审的日子,她要带着麦芽和于嬷嬷一起去看开堂。
吴老爷被杀,在凤阳掀起轩然大波,吴老爷的夫人,家里的丫鬟婆子家丁,早早地就堵在衙门口,四处也有闲来无事过来看热闹的百姓,冬日里,大家都闲着,难得有新鲜事。
“快看,这不是那个知府三姨娘?”
有百姓眼尖,指着从后衙坐着轿子出来的三姨娘吴氏,丫鬟婆子掀开轿帘,把吴氏从里面搀扶出来,谄媚道,“夫人,您可是有了身子的人,雪地路滑,您要当心啊!可不要伤到肚子里的小公子。”
“去去,本夫人谨慎着呢。”
三姨娘啐了身边的老婆子一眼,满面春风,头上戴着几根金钗,挥着小手帕,扭腰摆臀走了几步,见到吴老爷的夫人,这才用帕子捂着嘴,神情大变,眼泪说来就来,“族嫂啊,你说我族兄怎么那么命苦啊,一定是沈家那个黑心的小人,让我们老爷一定要秉公办理,绝对不放过凶手!”
“呜呜,妹妹啊,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两个人哭抱成一团,做戏的成分居多,没有任何哀戚之感,青璃冷眼观望,于嬷嬷撇嘴,和麦芽交头接耳,不停地吐槽。
片刻之后,沈夫人也带着丫鬟婆子赶到,虽说昨日青璃送来消息说放一百二十个心,她还是担忧得一宿没睡,又吃不下东西,才一两天,人就又瘦了一圈,迅速地憔悴下去。
“放心吧,沈伯母。”
青璃拉着沈夫人的手站在一旁,她劝慰了几句,有些话不能深说,这次她已经调配了五千人马,就在衙门不远处,若是季知府敢和她对着干,明目张胆的草菅人命,那么对不起,让他们一家先尝尝坐牢的滋味。
辰时到,官差在外面击鼓,青璃陪着沈夫人进入到大堂,对面站着三姨娘等人,三姨娘扶着腰,见到青璃在,面色不好,她阴阳怪气地道,“这不是莫家小姐吗,还真是哪有事哪到。”
三姨娘现在虚荣心膨胀,一点不把青璃放在眼里,听说青璃和季悠交好,那又怎么样,她还不是把季悠母女像痛打落水狗一样赶出家门,现在她是平妻,也是当家主母,她的话,谁人赶违背?
“是啊,没办法,就是有这么爱打抱不平的性子。”
沈夫人颤抖着,拉着青璃的手紧了紧,青璃轻轻地拍沈夫人的手背,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姨娘,听说你有了身孕,这个年纪老蚌生珠,可要多注意些,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让季大人忧心。”
“小小年纪说话就这么恶毒,淳于少将军要是得知你这副模样,不知道怎么看?”
三姨娘扶着肚子,面色僵硬。她已经三十多岁,本来是难有孕,是她破釜沉舟,吃下一种受孕的药丸,这一胎保证得男,但是以后身子坏了,不能再有孕不说,有个风吹草动就要躺在床上将养。她想着反正到了这个年纪,不如搏一次,现在见青璃诅咒她腹中的胎儿,恨得牙痒痒。
按照三姨娘的想法,青璃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淳于谙是季盼的,现在季盼可是正牌嫡女,不比她一个四品官的侄女要强?定亲算什么,就是成亲,也可以下堂的嘛。
“他什么都知道。”
青璃冲着三姨娘眨眨眼,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三姨娘捂着前胸,咬破嘴唇,本想对骂几句痛快痛快,又顾及脸面,在知府衙门的大堂,她要维持知府夫人的风度,只得暂时忍耐。
“唉,莫小姐,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说你,作为女子应当贞洁娴静,你看看你,哪有这个样子?”
三姨娘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以长辈之姿教训道,“你娘不在身边,你和阿盼又是姐妹,我这个做姨母的也想说几句。”
三姨娘的话题暗指青璃不贞洁,其实就是告诉众人,怀疑她和淳于谙有点什么,又说她没有娘教,句句字字都是讥讽,青璃冷笑,小妾出身就是上不得台面,这点段数还想和她斗?
“是这样吗?可是我娘没有给人做小的姐妹,我也没有什么庶女姐妹,三姨娘您真会说笑。”
此话一出,就是*裸地打脸,周围谁人不知现任知府夫人是小妾上位,青璃又好心地强调几次,划清界限,让围观的百姓们看了个大热闹,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