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十六年冬,西征大军一鼓作气打到了饶河陵外。大雪封山,西秦军陷入了苦战。
叶榆能耐得住热,但极为畏寒,在这种条件下行军打仗比刚入军营带兵时还要觉得难耐。为了伏击西秦军,叶榆带了一支精装骑射军在祁连山脚下埋伏了三日。
地冻天寒,滴水成冰,莫过于此。从往叶榆只觉得上京冷,如今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严寒。仿佛连呼吸都要冻结了一样,肺里像是残存了冰渣子,冷的生疼。
“将军,可还好?”副将陈诚眉头皱起,他站在叶榆身侧,看着叶榆眼神有些散,有些担忧问道。
叶榆一震,转了转眼睛回过神来。天气太寒,他们这支骑射队为了伏击,已经将近三日没有合眼了,如今若是睡过去,叶榆都有种醒不过来的错觉。他咬了咬舌尖,强打起精神,道:“没事,陈诚下去巡一圈,不要让人睡了。若是无差,那些残余的西秦军也该是到了。”
说罢,他将身后的弓箭拿起,用僵硬的指尖把弓拉满,许久才缓缓放下。若是不活动,只怕不等西秦军过来,他们就冻成冰了。他抬手将身上的外袍拢紧,忽然眸色一动忙翻身上马,压低声音喝令道:“全员戒备。”身后的将士毫不迟疑纷纷上马,面容凛然。只见不远处跑来几名单骑,正是在前面探敌情的先骑。
果真一如叶榆所料,西秦军已然到来。叶榆左手挽弓,低声喝令道:“儿郎们,今日且同我诛尽西秦宵小!”
建元三十六年,西秦大败,退出河西走廊一带。
建元三十七年,西秦使来降,递上降书,愿年年朝贡于华国。谈判将近持续了半年,一直无果。终于在三十七年秋,两军再度开战。西秦调用全国上下的兵力去往边关前线,西征大军陷入一次又一次的苦战。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流尸满河,伏尸百万。华兴帝命陈仲彦率军支援西征,战争愈演愈烈。
建元三十八年,陈仲彦于边关战死,马革裹尸,成就了三代将门陈家的宿命。陈仲彦的尸首是叶榆亲手装殓的,军营中设了灵堂,他在灵堂前待了七日。待七日后,叶榆披挂上阵,做先锋领军征战前线。
今生有幸同袍,来世再见。
后有史书记载,那一战毫不停歇的持续了半月余,荒野伏尸,染红了天边的太阳。三十万华军折损数半,西凉军被尽数歼灭。血染残阳,三日不落,史称酒泉之战。自此西秦元气大伤,城池失掉近一半,退至玉门关外。
华,大获全胜。
晋昌城,华军三日不封刃。外面一阵似鬼哭狼嚎般的呼喊,刀锋入肉的沉闷声响,夹杂着呜咽的苦喊尖叫。华军一如疯了一样,打砸抢烧。□□掳掠,就像是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带着杀伐之意和浓重的血气。叶榆坐在马上,默然看着一地狼藉,满城令人战栗的混乱,终究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走吧。”五皇子拍了拍叶榆肩头,调转马头而去。
叶榆颔首,正待要走,忽而见前面有一瘦小男童跌坐于地上,小小的身子颤栗着,刀锋高高举在他头顶上,转眼就要将他斩成两半。忽然一马鞭从后面将他一把卷起,那孩童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落在马背上。
“叶,叶将军……”方才举刀的人一怔,随即看到了坐在马上的叶榆。
这么多年来,西征军中没有一个人不认得叶榆。没有人敢小觑这个美艳无双,狠厉似鬼的年轻将军。
“我有一个儿子。”叶榆面上平平,并无什么表情,他声音有些沙哑,这是常年领军发号施令的缘故,他顿了顿,继续道:“大概,也有这么大了……”
那士兵一怔,随即心头起了几分异样,他眼睛一酸,垂头道:“是,将军。”
叶榆略微颔首:“去吧。”
待那士兵转身离去,叶榆才垂头看了眼身前还在颤栗的男童。他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跟玹儿差不多大,身量瘦小面色发黄。因为瘦骨嶙峋,故而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里面带着茫然和恐惧,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叶榆有些晃神,伸出手去摸他的小脑袋,谁料刚刚抬起手,就被他一口死死咬住了手腕。尖利的小牙齿就这样扣到了肉里,叶榆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喏,还是只会咬人的小兔子。
那男童看叶榆一动不动,眼中的惊恐更甚,缓缓松开了口。叶榆手腕上赫然出现一副完整的小齿痕,往外头渗着血。
“你是……将军?”男孩的声音有些细,带着颤抖。
叶榆点了点头。
男孩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嘴唇道:“是你让他们,让他们杀人的。”
叶榆沉默了会儿,仍旧点了头。
男孩眼中的恐惧忽然消失,转而带了愤怒和怨恨,尽管十分微小,但却尽数落在叶榆的眼中。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你们的国土上……”男孩像是一只发怒的兔子,竖起了柔软的绒毛。
叶榆看了眼男孩,缓缓道:“我的儿子,也像你那么大。我不希望有一天,他要坐在西秦将军的马背上,向他问出这句话。”
男孩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痛恨,他死死瞪着叶榆。
“恨么?”叶榆问他。
男孩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