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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四)

2023-10-01 作者: 聆岚

司马相如呆在原地良久……她怎么会?她竟然能?……她怎么舍得呢?!

记得当年,初初随他到了成都,家徒四壁,衣食无着,她也未有一字怨言。悄悄卖了自己的珠翠首饰,褪了锦绣衣裳鹔鹴裘为他买酒,换上寻常民妇的荆钗布裙,每日洒打内外,勤于织绣……竟还时时安慰他,困顿只是眼前罢了,郎君这般才华,而今不过是锥处囊中,总会有脱颖之日……

那个痴情得几乎愚顿的女子……自明白了他的算计后,便终日冷颜以对。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使小性子,柔情殷勤地哄回来便是——夫为妻纲,她既已嫁了他,难道会真与他抗拒一世不成?……何况,她当初是那般倾慕他的。

可——如今,她竟这样字字句句地刻薄于他,这样明白如话地威胁他?!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既是窃了妻族赀财,方得以发迹。那此生,在她面前哪里还挺得起脊梁,摆得起脸面?

而他先前之所有敢明目张胆地提出纳妾,不过是仗着妻子对自己的情意,赌她的不舍而已——但,当她如此决绝地开诚布公,便昭示着……他是再无依恃了。

富甲天下的临邛卓氏女,这等身份的妻子……司马相如哪里当真开罪得起?

自此,司马相如便再未提过纳妾之事。

不久之后,他终是接了文君来京都长安。不久之后,他便被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西南夷。

相如为官十余载,不慕官爵,时常托病间居,著述颇多,词赋精绝,堪为当世之冠。

最终,以老病致仕,与妻卓氏闲居茂陵。

※※※※※※※※※※※※

元狩五间,茂陵,司马府。

“夫人,府上来了使者。”已近四旬的桃良,恭谨执礼,对静静跽坐在书阁中的竹木曲几边,闲阅一卷古籍的中年女子道。

“所为何事?”她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抬起了头,语声平和淡静,带着几分阅尽世事的从容不惊。

尽管已近艾服之年,她依旧神清散朗,目光明湛,并不见多少老迈气相……只是眼角已带上了历经沧桑的风霜之色。

“……圣上听闻郎君病笃,是以请人前来尽取其书,已免日后散佚。”桃良神色踌躇,心下有些唏嘘——可惜却是来晚了,郎君他……辞世已有月余。

那厢,两鬓微霜的卓文君微微默了一瞬。

那个十七岁那年席间初见,令她折服倾慕,后来一世恩怨,一生纠葛的男子……已然不在这世上了。

“去回使者,妾身老迈,无力见客……至于郎君生前所作的诗赋,他时时著书,旁人又时时取去,所以,而今这府上并无存留。”她仿佛微微回忆着什么似的,平静地说道——

“唯他临终之时,勉力书成一卷,嘱咐于我,若有使者来求书,便奏之于陛下。”

“桃良,便将寝居案头髹漆匣中那一卷帛书送去罢。”

“诺。”桃良恭谨施礼,缓步退了下去。

待室中终于静了下来,那老媪静静独坐了半晌之后,敛衽起身,缓步走到了室中那面素漆桧木书架前,抬手启开了置于北角隐避处的一封木函,卷云纹朱绘的精致漆函中,一卷卷帛书依次整齐有序地叠放着——

《子虚赋》、《天子游猎赋》、《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哀秦二世赋》,《梨赋》、《鱼葅赋》、《梓山赋》。《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

这些,是他一世的著述了——她不想交予旁人,哪怕是位尊一国的大汉天子。

细算起来,她嫁他为妻整整二十七载。

十七岁那一年,她席间初见倾心,随他私奔,然后……为他所算计,自父亲处得了一笔家财。

二十三岁那一年,他以才名受圣上召见,任为郎官。次年,于茂陵置了家宅后便生了纳妾之念。而她以财货相挟,逼迫他熄了心思。

之后,他尽管不愿却仍是接她到了茂陵……不得己而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二人,同床异梦,相看两厌。

后来啊……整整二十载春秋,这期间,他升迁、贬官,又复官,几度宦海沉浮……渐渐从哪个志在辅佐台阁、名著天下的年青文人,消磨尽了所有野心与锐气,成为一个心性淡泊,时常托病偷得几日清闲的老者。

而她,历经了父亲辞世,兄妹争产、亲戚纠缠……阅历更多了些,心情也更潜静了些,终朝便是读书阅典,聊以度日。

于是,他每赋了新诗,大多时候总是先拿予她看的……阖府上下,也唯她看得懂。而她,也每每将这作了日常的一点消遣。

偶尔,她得了几钱新荼,生起小泥炉籥茗,他总会闻香而来,腼着脸面分一杯羹……

……岁月迁流,昔年那些情仇旧事,恩怨纠葛,渐渐皆已消泯于荏苒光阴间。

许多年后,他病入膏肓,瘦削得嶙峋见骨的老叟躺在卧榻上,弥留之际,竟还勉力地出声,微微玩笑地问跽坐在榻侧的她道:“相如如今已老病成这般模样……你当年便是因我生得俊美才入了眼,现下应当是嫌弃极了罢?”

她看着眼前鹤发苍颜,目光都微微浑浊的丈夫,却只是良久默然。

“咳咳,司马相如……当年错看了卓文君。以为她是个性子清高,不知世事的小丫头……谁料,骨子里这般通透明悟,也这般决绝。”

“这一辈子,终是我对你不起”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那个时候,司马相如从不知惜福呢……”

“此生,我最为夸傲的便自幼习文,诗赋冠绝当世……如今,这些东西,便都留予你做个念想罢……”

元狩五年,司马相如逝,享年六十二岁。

此时此刻,卓文君静静跽坐在旷静的书阁中,启开了已逝的夫婿留下的这一卷卷帛书,细细静阅,久久默然——

这世间,终究何谓情,何谓怨?

那个先令她动情,再让她生怨的人,已然消逝于这苍茫人世间……再寻不到丁点儿痕迹。而她自己也桑榆暮景,垂垂老矣,最终,将与他归去同一个渺然不可知的方向……

这世上,是不是也有许多夫妻似他们一般,因不得己而相守,不得己而相伴,却最终在平凡琐碎间的悠长光阴中磨平了彼此的棱角,一天天眼见着彼此年华渐老,霜鬓苍颜……默然陪伴,相偕与老。

这,又算不算得世人眼中的一世厮守,共看白头?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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