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于秋并不常常找到下山的机会,几乎三年五载就见那么一次。对那时已经筑基的于秋而言,三年五载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但他每次见到晓春眠,都能看到晓春眠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
初见面时,晓春眠大抵二十多,第二次刚好而立之年,再往后,已经是渐过不惑。并且于秋每次见他时,他不是在埋头书案,就是在喝酒。
直到某次晓春眠从喉中咳出了一口血,于是又多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
但于秋再来找他,发现他竟然还在喝酒。
于秋摔了他的酒壶,他也不生气,就这么看着于秋笑,然后等于秋一转身,他却立马又找来了另一壶酒。酒不是烈酒,入口甘甜,但是经不住他这般喝。
哪怕不醉,却太伤身。
快到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龄了,晓春眠终于一病不起。
于秋再来看他,看到他一头的白发比黑发还多,整个人也是面白如纸、虚弱不堪,一时间来不及悲伤,倒是先涌上来一股怒意。尤其在看到他分明已经病成这个样子,还在病床旁支了个书桌,书桌上堆满的奏折边上还有一壶酒时,这股怒意实在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晓春眠听着他的高声斥责,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来了一句,“别这么吵。”
于秋险些被气死。
“别这么吵。”晓春眠却又笑了笑,“就这样……在看着你的时候,我的心里总会静一些。”
这忽然的一句话让于秋有些无措,半晌才又继续怒道,“静有什么用,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
晓春眠敛下了眼睑,“你倒是会关心我。”
“你也用不着操心这么多。”片刻后,晓春眠忽然又来了句,“我妻妾成群。”
于秋不知怎么着就被噎了个半死,咬了咬牙,“有什么用?本来这种时候她们最应该照顾你,结果你不是把她们都赶跑了吗,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她们。”
“我自然不喜欢她们。”晓春眠抬头看了一眼于秋,“可我谁也不喜欢。”
于秋听出话中之意,抖了抖嘴唇。
“只是你和他们不同,你能让我静下来。”晓春眠看着他,笑着又问,“你呢,又是在贪图些什么?”
“什么意思?”于秋怒道,“你以为我贪图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不是我。”晓春眠移开了视线。
于秋愕然抬起了眼。
晓春眠笑,“你莫非以为你喜欢我?”
于秋沉默半晌,咬了咬牙。
晓春眠向来是个不直接的人,眼下如此直接,怕也是看在天命到了。
“不会的,我们之间太远了……”晓春眠呢喃,“太远了……”于秋不知道他曾在登基那年遭到过多少次刺杀,最深的一道现在还刻在胸口。于秋不知道他枕头底下常年压着一个本子,记载着他此生的所有罪孽。于秋不知道这个位置多么难坐,每时每刻逼着人在人命和人命之间做着选择,只能两害择其轻,不可能谁都不负。
更因为他不是正统,哪怕殚精竭虑,也是毁誉参半。
然而于秋同样不知道,哪怕有如此多的如此,他这一生又是过得多么畅快。
“我做到了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晓春眠笑。
眼看着他浑身的生机已经如流水般流逝,于秋心中发急,忍不住去拽他的胳膊,“跟我走,我能找到办法救你。”
晓春眠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低哑疲惫,“我等这一日已经多时。”
于秋咬牙。
“然而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此生并无后悔。”晓春眠笑看着他。
于秋最终松开了手。
“别露出这么一副神情。”晓春眠伸手摸他的脸,“我并不是你从我身上看到的那个人,别这么不舍。”
那只手最终垂落下去,生机彻底断绝。
于秋悄然隐身,在猛然变得嘈杂的宫中蹲坐下去,双手覆面,哭成一个泪人。
就在这哭泣之中,这个世界也渐渐成为了一个泡影。
其实于秋早就知道,早在醉香楼的那次偶遇,他就发现了在已经度过的那样多的一生中自己究竟缺少了什么,并知道眼下这一世依旧不是属于他的,他却不愿轻舍。
他想要知道那个少年会度过怎样的一生,并因此而哭泣。
许久之后,于秋抹了把脸,从黑暗中站起了身。
黑暗中的诸多光团依旧漂浮其中,于秋却不需要再碰触到其中然和一个。他终于想起了一切,不再迷茫。
“……你猜猜我等了你多久。”一个白影浮现在他的身侧,语带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