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哥哥,不是亲生的那种,而是我爸妈在还没生我的时候收养的。我哥亲生的爸妈死于文化大革命,赶巧那会儿我亲生的爸妈就是红卫兵。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总之我哥死了爸妈以后,我爸妈硬是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把他收养了过来。
那一年我哥六岁,我看过照片,长得跟课文里的小萝卜头一样,眼眶凹进去,两个眼睛空空的。大概是这件事给当时的人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还能听见一些关于我哥的传说。有一个放牛的老头拉着我说,我哥的爸妈是烧炭自杀的,连带着我哥也没了气。公社派他用牛车拉着尸体去坟上,突然我哥在车上喊了一嗓子,差点没把他吓死。我问他我哥喊的啥?老头想了想,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声音。我说这是个啥,老头说,当时就是这声音,不过因为是喊出来的,那感觉就跟鬼叫似得。老头还说,他觉得我哥就不是个人。
放牛老头说的话在我外婆那儿得到了旁证,外婆说,她是最反对我爸妈收养我哥的,一个死了又活过来的孩子,搁哪儿都不吉利。我爸妈结婚以后常年养不出自己的孩子来,多半就是被我哥给妨着了。后来还是因为去求了龙王,请了一条小龙进屋,才生下的我。所谓小龙进屋,其实就是家里跑出来一条蛇。
小时候我和我哥很少见面,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他在有意避着我。刚上初中家里就让他住校,平时也很少见他回家。放假的时候偶尔回来两天,然后就到乡下去陪祖奶奶。祖奶奶是外公的奶奶,除了我爸妈,就她老人家赞成收养我哥。
印象中我哥在家待得最长的一次是我爸出车祸那年,三月十几号的时候,他突然从外面回来。我妈问他怎么了,他说跟学校请了假,在家陪陪她。接着到三月二十三,就传来我爸车祸身亡的消息。我妈听说之后完全愣住了,然后说了一句我到现在还记得的话。她说:怎么这么快?
我爸妈都是有单位的人,葬礼就不能大操大办,所以只在城里开了告别会,在乡下简单地设了个灵堂,请了个闹八音的队伍来,一直吹拉弹唱到下葬前一天。下葬当天的时辰定在凌晨,前半夜是孝子贤孙送官。说通俗了就是绕着棺材转,假装把亡人送到很远的地方去。
送官由风水先生带领,然后是我哥拿着魂幡,然后是我。我年纪小,转着转着就开始打瞌睡。半睡半醒之间,总感觉有人在拉我脚后跟,脖子后面还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弄得脖根子又痒又麻的。我想醒过来,偏偏就是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一声锣响,把我彻底惊醒了。我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棺材上,棺材盖没盖,我和我爸就隔着一层白布。
一个堂叔死死地拖着我的脚,把我从棺材上抱了下来。我茫然不知所措,周围的大人也都七嘴八舌没个说法。这时候我哥走过来,把一个圆咕隆咚的东西塞进我嘴里。他让我别怕,然后拉着我给棺材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说了三声爸你走好。后来就没再出什么事了,只是在我爸下葬以后,我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
我爸去世之后,我们家的日子开始走下坡路。那会儿我上幼儿园我哥上高中,就靠我妈一份工资,还要赡养外公外婆。我听好几个大人跟我说过,要是没有我哥就好了。外婆还私底下让我离我哥远点,说就是那个讨命鬼追走了我爸。我反正什么都不懂,懵懂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第二年听说我哥辍学了,拿着刚办好的身份证离开家去了南方。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们家和我哥几乎等于是断了联系。我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问我妈的意见,她想了想,说你往南方考吧,你哥在那儿,多少有个照应。我又想起来外婆跟我说的,离你哥远点。高考我没考好,想读的专业都没考上,可是还是考上了南方那所大学。我妈送我到车站,眼泪汪汪地说你哥会在那边接你。
火车走了一天一夜,一出站,我就看见个中年男人举着个牌子在出站口张望。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我哥老得那么快,头都快秃了,就几根薄发贴在头皮上。我上前去喊了一声哥,中年男人看看我,又看看牌子,问:“你是林柒?”
我点头,中年男人又说:“你哥让我来接你,你在这等会儿,我去把车开过来。”
那中年男人开了一辆小面包车,车窗上都贴着黑色的玻璃纸,他给我拉开门,让我上车。我坐上后座,想喊他叔叔,又觉得不大对,最后只好喊了声大哥,问:“你是我哥的朋友吗?”
中年男人回过头笑了笑,说:“你哥是我老板,我姓许,你叫我老许就成。”
我觉得十分意外,没想到我哥都混成老板了。这个老许也是个闲不住嘴的,一边开车,一边东拉西扯问我一些事儿。他先说我们家起名很别致,我哥叫林逸,我叫林柒,是不是中间还有五个兄弟,按着顺序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