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罗皇后会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妹妹,素素那个生了反骨的丫头,如今过得怎样呢?有没有遇到坏人,有没有被人欺负?她离家出走时,听说什么贵重物品都没带,一个柔弱的闺阁千金,在外面怎么生活?
她真的真的真的很后悔,后悔在与妹妹最后一次见面时,不顾对方心上的伤痕,指责妹妹玷污罗氏门楣,毫无气节可言。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罗皇后回过神,怔怔地看着眼中含泪的蔡嫔:“我已经不是皇后了,叫我的名字即可。”
蔡嫔却不敢这样没有规矩,因为罗皇后在,失宠的她才能带着女儿在后宫正常生活,受到不公也有人给母女俩做主,“娘娘,眼下咱们应该如何应对?我现在只想知道辰安如何了,我真怕、真怕——”
罗皇后心想,自己这小半生过来,既无孩子,亦无情爱,没有做成劝谏帝王的贤后,也没有修能够作为天下女子行为楷模的女书,她不知道自己活了这么久,有什么意义。
除了罗氏女这个光环,她还有别的可骄傲吗?
“若是救辰安,需要你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你愿意吗?”
蔡嫔想都没想:“妾身愿意!”
罗皇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大限将至,她忽然想做一些什么能证明自己的事情,不再是罗氏女,不再是皇后,什么虚名什么身份什么责任她都不想管不想顾,她只想顺从自己的心——哪怕有且仅有这一次。
罗皇后让其余几位宫妃先避开,她跟蔡嫔说:“你我皆知晓,南王暴虐,我等是他瞧不起的女子,才能苟活至今,然而他决不会放过你我,无论如何,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你敢不敢赌一把?”
蔡嫔不解地问:“赌什么?”
罗皇后道:“我没有办法救辰安,也没有办法救你或是救我自己。”
蔡嫔喃喃道:“您出身名门,难道家族不管您的死活?即便他们不管,南王应该也会留您的性命的,娘娘,妾身不敢有别的念想,只盼望若娘娘活下来,日后千万莫要将妾身母女葬入皇陵,便是烧作了灰,洒进泥坑溪流,也比生在皇家自在。”
她这辈子最怀念的就是未入宫前看过的天空,好奇怪,明明是同一片天,但在宫里抬起头,就是和在外面不一样,宫里的天,为什么总是灰蒙蒙没有颜色的呢?
皇宫扼杀了她,也扼杀了她的女儿。
她们母女的灵魂,好像在这不断消磨的时光中,一点一点死去了。
罗皇后:“罗家早已不问世事,我也有快二十年不曾见过他们了。”
罗家的气节,便在于他们说退出朝堂,便决不留恋,就连每年年关的宫宴,皇后能光明正大见娘家人的时刻,他们也不会露面。
风骨世人知,小女子怎敢多言。
蔡嫔满面悲戚,这时,罗皇后道:“你我都没什么人脉,如今宫里的人也不听你我调配使唤,今日南王杀了你我,明日便是辰安她们,除非……”
蔡嫔不觉追问:“除非什么?”
罗皇后面色平静:“除非南王先死。”
蔡嫔摇头:“不可能的,他怎么会先死?娘娘,难道你想……不,咱们做不到的,你我是先帝后妃,连求见南王的资格都没有。”
罗皇后淡淡道:“倘若我手中有玉玺呢?”
蔡嫔一惊:“什么?”
这玉玺当然不是真玉玺,但罗皇后是六宫之主,她与嫔妃们不同,她曾见过真正的玉玺,而身为才貌双绝天下皆知的罗氏女,罗皇后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多年枯燥乏味的宫廷生活,她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做玉雕,所以她手里头还真有一枚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玉玺。
蔡嫔也不傻,她们虽被关在宫中,但金龙现世天命之子生于鄄州的消息,即便是她们也有所耳闻,尤其是鄄州军手中竟有老皇帝的禅位圣旨——所以罗皇后手头这枚玉玺,对南王的诱惑力可太大了!
无论它是真是假,它都必须是真的,因为南王太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站稳脚跟,他跟鄄州军不一样,他要用的文臣武将俱是男人,他不能师出无名。
蔡嫔:“那,妾身要怎么做?”
罗皇后依旧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人活着,哪有什么十拿九稳的事情呢?无非是赌一把,赌赢了,说不定能活下去,赌输了……又能如何?最差不过丢掉性命。”
至于是否会连累家族,罗皇后没精力去想,她只想在死前做点能让自己顺心的事,把这口哽了快二十年的气散出去,她不想到死都在后悔,她得让自己瞑目。
两人很快商量出了章程,蔡嫔本想再拉几人入伙,被罗皇后否决,宫妃们虽多,却并非人人都能信任,得挑有女儿还活着且疼爱女儿的宫妃,否则以南王的身形力气,只凭她们两人,恐怕难以将其制服。
她们手头连把像样的匕首都没有,只能将柔软轻薄的腰带解下,再剪掉长发,将其编织在一起,拧成一条结实的绳子。即便如此,她们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南王瞧不起老皇帝的后妃,即便因玉玺前来,身边不带太多侍卫,她们也不能保证一击必胜,南王不会傻站着让她们动手,他会挣扎会喊叫,他还佩戴着宝刀,只要拔出来就能轻松砍掉她们的脑袋。
所以得想个办法削弱南王的力量,或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猛然动手,这就表示,她们只有一次机会。
赢了也许能活,但输了绝对会死,怎么看怎么不划算。
可不去做依旧会死,那为什么不赌一把呢?罗皇后温婉贤惠了小半生,现在她想叛逆一回,发疯一回,痛快一回。
而蔡嫔为了女儿,拥有同样的勇气。
两人一拍即合,加上各自信任的心腹宫人,如此便有了四人,剩下的同伴则从宫妃中挑选,最终定下了八人,没有尖锐的武器,她们将磨指甲,将珠花掰直绑在一起。
被关起来前后妃们都被搜了身,罗皇后将玉玺藏在贴身小衣中才躲过一劫,她毕竟是皇后,不能像对旁人一样将她扒光检查。
明日傍晚,罗皇后便准备告知南王玉玺的下落,她们觉得晚上会比白天更好动手,殿内人多眼杂,得防止有人大声呼喊尖叫,幸好罗皇后因身份特殊,所住的这一块地方虽小,却较为隐蔽,也没人敢过来争抢。
刀子都悬脑袋上了,谁还在意这种小事?
罗皇后望着烛火出神,在后妃公主皇子们因大晟的陨落而哭泣愤恨时,身为罗氏女的她却感觉到了如释重负,她不希望南王赢,她竟希望鄄州军赢,罗家世世代代刻在骨子里的忠君爱国,她竟没法再将其当作信仰了。
像她这样的人……死了会下地狱的吧?
“罗娘娘。”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罗皇后顺着声音来源看去,发觉这个小宫女瞧着面生得很,竟是从未见过的。
小宫女长了张毫无特色的大众脸,眼睛却很亮,她恭恭敬敬的站在三步外,“我是来给您送东西的。”
罗皇后颇为讶然,送东西,送什么东西?
紧接着,小宫女双手捧着一个玉环,罗皇后古井般的目光忽地荡起剧烈涟漪,她大步上前,颤抖着手抓过玉环:“你、你……这玉环你是从何得来?!”
小宫女眨巴着眼:“我不能说,但玉环里有您需要的东西。”
罗皇后还待再问,小宫女却已快速隐入黑暗之中,怕吵醒旁人,罗皇后不敢大声,她不停抚摸着这枚玉环,抚摸着上头粗糙的梅花与碎裂后重新粘连的裂痕——那是她年少时第一次做玉雕时刻下的,因为怕被父亲发现,怕被斥责玩物丧志,她从外面偷偷买的廉价玉环,在上头雕了几朵梅花。
后来东窗事发,妹妹为她扛下责骂,被罚跪祠堂,她悄悄带着吃的去看妹妹,数落妹妹不该贸然认罪,妹妹却说:阿姐,这个玉环很好看,我捡回来了,你给我修补一下,送给我吧。
那是被父亲愤怒摔断的玉环,没有人在意,没有人欣赏。
从那之后罗皇后便不再碰玉雕,她变得更加有才华,更加符合罗氏女的标准,当时年少,总觉着自己肩负家族责任,但午夜梦回,她其实都忘了家里是什么模样,甚至忘了父亲母亲的面容。
她怀念的,是那个笑着夸她玉环好看的妹妹。:,.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