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伍风尘仆仆,几天下来黑瘦不少,顶着黑眼圈,一看就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阴通判冷哼了一声,这周小伍整天和市井中人厮混,明明是站班皂隶而非快班捕快,却主动要求出去查案,硬是把江湖义气放在公务之前,似乎已经忘记自己还披着一身衙役皮了。
但叶知州面部线条略微舒缓,不紧不慢地对周小伍问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而来?”
周小伍抱拳高声回答:“站班皂隶周小伍,奉命去陈州(注)李朱氏故乡查探案情,幸不辱命。”
“哦?有何发现。”叶知州眯眼抚胡,官威乍现。
“回禀大人,”周小伍答道:“小人去陈州遍访李朱氏四邻,乡老言及,李朱氏自幼与表哥相好,然兵祸之时由于其表哥不知所踪,继母将其卖与相州人李进为妻。李进身故后,李朱氏欲改嫁,其子李明理不允,将其带回相州。四邻皆言,李朱氏对其子多有怨愤。”
动机有了,程西心说,远超自己想象。不过,战胜了母子人伦,导致李朱氏杀子,若不是为情,还能有什么?
“哼,李朱氏为子守寡多年,仅凭乡野传闻,就要定坊间贤妇之罪?”阴通判冷哼:“周小伍,你与案犯程直交好、甚至拜托牢头对其多有照顾,是与不是?难道你以为上官都是好糊弄的?竟然想凭借乡野村夫一面之词、欺瞒上官、冤枉无辜百姓,为你那好兄弟开脱!是还不认罪?!”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中,窃窃私语声四起。
“大人容禀,小人所言,有里长、朱氏族长画押口供为证。朱氏曾因改嫁一事状告其子,此事所知者甚众。”周小伍赶紧跪下,很是紧张,不知道自己为何碍了通判的眼。他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程西,暗道,还好大姐儿要我多查了些消息,便接着说:“且小人遍访乡间,查实了李进死因。李进为河北人,不识南方作物,饥荒年间误将乡间所种相思子作为红豆而食,以致身亡。而后朱氏欲改嫁,为其子所阻,产生矛盾还曾诉至公堂。”
“相思子?”
“禀大人,相思子又名海红豆。多见于岭南、琼州一带,形似红豆,但豆上有黑色,种子有巨毒。中毒后一日内,会出现恶心、呕吐等症状,中毒者会迅速呼吸衰竭而亡。”程西回答道:“民女曾经看见,李朱氏的院内,种植着一株红豆。然而偶尔捡到一颗豆荚,才发现里面并非寻常红豆,豆荚内种子半红半黑,正是相思子。”
说罢,她摊开手掌,里面放着三颗饱满的豆子。
“大人若是不信,将豆子研磨成粉,可寻一只鸡试验,明日便知。”程西接着回答,自己在家为了实验药性,就毒死了一只鸡。
卫秀才接口道:“相思子之毒,银针不可验,然死者中毒后,因窒息易造成五官扭曲。若非忧心仵作生疑,李朱氏为何要自己买寿袍与其子换上、并匆匆下葬?夏日炎热,起棺时死者五官因尸气而变形,故起棺后仵作已然无法看出区别。但,较之正常死亡、或外伤后出血致死,中相思子之毒后,死者内脏会溃烂加速、并伴有恶臭。”转头对牛仵作说道:“还望仵作能重新查验死者内脏,还大郎一个清白。”
至此,此案已了。
李朱氏面色苍白,瘫软在地,终究是很认命地承认杀子罪行。言及相思子,是表兄从岭南寻回,夫李进误食身亡后,李朱氏认定了天意使然,要偿其心愿、得以改嫁表兄。然而当时,正值金人统治着陈州,李明理有秀才功名做依仗,上下打点,令李朱氏改嫁打算终究落空。
“今年初,我偶尔听同乡说起表兄去世,终究是心意难平。”李朱氏一边陈述,一边绞着手里的帕子:“适逢程大郎教训孽子,我以为北地无人认识此物,便想到杀人嫁祸的办法。没了那孽子,在我死时,就能依约与表哥同穴!”
李朱氏已满头银发、身形佝偻,一个老妪说起往事,却显得更为凄凉。她语调低沉,不再嚎啕大哭,却更让人感到哀莫大于心死。众人闻言皆叹,自古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李朱氏收押,程大郎滋扰百姓惹来祸事,被训诫一番,待无罪释放。从滑州、汤阴赶来的几个书生,都发了返乡费,或兴奋、或郁郁而归。
程西心想,明天还要来接爹出狱,要不别放出来了?自己爹那混不吝的性子,住在里面对大家都好——拍拍头,身为后世小警察,要依法办公才是,况且,自己真是不孝!
而李朱氏的丈夫,是误食相思子,还是被投毒?李明理是否因为知道内情,才导致性情古怪、仇视女性、过份推崇理学?还有据小伍哥所言,那朱氏表哥在南逃时就早已成亲,夫妻恩爱儿孙满堂,死时是喜丧。就算不能断定这表兄是薄幸之人,但所谓要与表哥同穴而葬,逃不过是她多年来的执念和一场空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