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参勤交代”就逐渐失去了实际意义——到了真正翻脸的时候,地方实力派巴不得幕府早点将自家名义上的藩主给处死问罪。至于仪仗队的花费问题……为了替藩里省钱,藩主大人您就请一辈子住在江户吧,咱们将就着给点小钱让您饿不死,就算去世了最好也埋在那边,不必回来找咱们的晦气了……
更要命的是,由于这么多藩邸的存在,使得各藩能够公然在江户城内驻扎军队(藩士)——就像驻外大使馆通常被认为是国土的一部分那样,藩邸也被视为藩国疆域的延伸,如今的软弱幕府基本无权干涉——少的派驻数十数百人,多的甚至可以达到两千以上,加在一起竟然有足足三万兵马!
这简直就等于是在把江户城化作了一个公共租界,或者说全国性大战场了!
虽然这些人是一帮彻头彻尾的乌合之众,基本不可能反客为主,推翻幕府占领江户城,但如果只是搞搞恐怖袭击的话,却已经很足够了——当祥瑞号抵达该国之前,长州藩刚刚起来造反的时候,在江户城的长州藩邸方面,就策划并实施了一次骇人听闻的大行动:先是派遣小股忍者四处纵火,分散官方的注意力。然后又秘密预备了大批黑色滑翔机,趁夜空袭幕府政所,一部分人抱着炸弹充当自杀式特攻队,另一部分人则全副武装,带上了淬毒刀剑,企图伺机刺杀诸位幕府重臣……
这一略显粗糙的恐怖袭击计划,被他们执行得相当完美,区区三十几位倒幕志士,竟然杀散了两百余名卫兵,占据整个幕府政所大半夜之久。但却很遗憾地在一开始就出现了最严重的情报失误——本来应该在这里召开年度预算会议的诸位幕府要员,实际上却一起偷偷溜到了吉原花街,去嫖ji拼酒搓麻将……
于是。诸位义愤填膺的倒幕志士,或者说恐怖分子们,只能一边悲愤地咒骂着那些拿公款腐败的贪官污吏,一边无奈地在重兵围攻之中先后切腹自尽了……
虽然长州藩邸眼下早已被捣毁查封,但幕府上下也由此成了惊弓之鸟。面对近在咫尺的几万名“不稳定因素”,简直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非得有重兵震慑着才能安心……可偏偏征讨长州的战事接连失利,逼迫着幕府将自己麾下的全部兵力都逐步投入战场——而这些部队本来是用于威慑各藩驻江户武士的。
因此,菲里才会突然得到这么一份几乎等于是白吃白住,还不用干什么活的雇佣契约——只要有他们这些家伙时刻守在江户城外,就能让城里的各藩武士们安分许多,至少不会闹翻了天。
但也因为同样的道理,导致江户城成为了一个搅合着全国各方势力的大旋涡,还活跃着无数反对派,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搞什么兵役动员根本就无从谈起。至于郊外的那一小片国有农庄……幕府现有的大约两万名新式海陆军,其兵员就有一大半征召于此,已经把多余的壮丁基本吸纳一空了。
所以,由于在国家体制当中所存在一系列的致命缺陷,名义上统治着三千多万人口的江户幕府,其实顶多只能动员出两万名虽然装备尚属精良,却没有任何预备队的幕府新军,着实堪称是可怜、可悲。
事实上,这个政权所要面对的悲剧,甚至还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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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除了那支已经报销掉大半的幕府新军之外,你们竟然还在以临时征召青壮,自备武器口粮的过时方式来组织战争,而根本没有建立由国家和政府全权负责的职业军人制度?”
听完三井龙姬对幕府军事现状的介绍,菲里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就算是我在新耐色瑞尔十三州殖民地看到的三流杂牌军,也从来没有谁会要求兵农合一,让新兵自己负责军械和口粮的——且不说别的,光是子弹口径和发射药类型无法统一的问题,就足以让后勤系统崩溃了!”
“……我们的武士倒是没有这个问题,反正就是一人一把刀,折断了就在战场上自己拣。火枪的弹药也要一律自己负责,幕府不提供任何后勤服务,最多发点钱算是补贴。”
三井龙姬只能继续苦笑着耸肩,“……从很多角度上来看,我们的国家都依旧停留在中世纪。在乡下,领主将土地和农夫分封给武士们世袭传家,而武士们则有义务自备刀枪弓马,带着领地内的农夫为主公出征打仗。在城里,旗本武士世代坐食俸禄,一旦遇到战事,则出钱临时雇佣市井流氓做随从——所以,我国现有的大部分军队,其实就是一大帮放下锄头拎起竹枪的农民,再加上一小撮穿着过时盔甲的‘剑术大师’而已。
偏偏对于眼下的幕府来说,就连这两种最传统的征兵方式,都已经基本宣告瘫痪——那些乡下武士普遍思想保守,一向死抱着‘士农工商’的陈旧观念不放,对于把持着幕府实权的大阪商团深恶痛绝,能够压服他们不要起来造反,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江户城里的所谓‘八万旗本’……”
她叹息着摇了摇头,“……由于财政困难,再加上认为养着这么多闲人太浪费,早在上百年之前,幕府就渐渐减发、拖欠,甚至停发了他们的俸禄。眼下的这些旗本武士,为了生计所迫,在家打草鞋、在码头抗大包、给黑道当小弟收保护费的都有,就是没几个还知道该怎么打仗,更没有能力自费出征,就连原先很明确的上下级关系,也早就乱套了……再说,万一他们要求在上战场之前要求结清欠俸,我们是给还是不给?给了吧,财政根本支撑不住,不给吧,又有哗变倒戈的危险。”
“……所以你们宁肯将这些名义上的幕府正规军留在城里,然后强迫各藩动员自己的武士去讨伐长州,最后再安排唯一可靠的幕府新军来压阵督战?”
菲里指点着地图接口说道,“……这种混乱的军队是很不可靠的,随时都有哗变或抗命的危险,就像我在马兹卡大陆战场上对付的精灵军杂牌部队一样。”
“……可即便如此,我们又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三井龙姬的眼神更加无奈了,“……谁也没有办法立即变出大批训练有素的可靠军队,而且幕府也不能轻易向‘友邦’借兵助剿——发动这场战争的真实目标,就是重新树立幕府的威望,而不是进一步削弱它。否则的话,下一次跳出来造反的,就绝对不止一个长州藩了。”
她两眼直直地望着菲里,“……再说了,你们真的有力量帮助我们平定国内吗?”
……
几个小时之后,菲里有些心情沉重地走出了这座黄金城堡。
此刻,泽娜公使由于事务繁忙,已经乘着马车先行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名听差给他引路。菲里便很随意地跟在这家伙背后,朝着几个街区外的公使馆慢慢踱去。
尽管台风才刚刚过去不久,四处都还能看见坍塌的房屋与被拔起的树木,但在沿路各处的市面上,却都已经迅速恢复了繁华与喧嚣。满街尽是高声叫卖的小贩,飘扬着或柔媚或激越的音乐声,而那些灯红酒绿的消费场所,更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在酒馆和赌场的门外,从来都不会缺少勾肩搭背的踉跄醉汉,也更不会缺少卖弄风骚的站街流莺。
望着这一幕幕热闹繁华的盛景,在菲里的内心深处,却忍不住浮现出了某段不祥的语句。
“……你周围所见尽是强大的表象,看起来能够千秋万世。可是,腐朽的树干,直到被狂风吹成两段之前,看起来都坚实得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