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过了短短几日而已,京都市面上的情形,似乎又更加破败几分。
这是北条氏彦在又一次潜入京都城内之后,脑海中所浮现的第一印象。
他上次来的时候,虽然城内的贫民窟已经是人间炼狱,但在权贵聚居的皇宫四周,还时常有丝竹之声飘扬,酒菜香气弥漫。可到得如今,就连公卿豪门的家中仆役,也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事实上,说是潜入,其实他也并没有怎么伪装,只是偃旗息鼓,再让手下那些虾夷蛮子换上一身和服罢了。然而,近在咫尺的朝廷上下,却硬是对此一无所知——天皇手里只剩下两千奇兵队可用,勉强刚够守住皇宫和几处重要的官署、府库,但却远远弹压不住整座城市。而公卿权贵的家丁,也只管着自家主人的府邸。至于那些贫民聚居的破烂街町,基本就是放任自流的无政府状态,难得有人会去巡逻一圈。
这京都又没有城墙和壕沟,那些位于边缘的街区,直接就连着近郊的农田和荒野,因此进出市区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条,还有河流水渠可通,根本封锁不过来。而在北条氏彦的身边,正好还有几个原本朝廷分派给他的本地杂兵,可以充作先遣队向导,想要摸进城里,那真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在这几个带路党的热心效力之下,他和手下那一干虾夷蛮子,先是顺顺利利地进了城,又找了一座荒废的大宅子安顿下来。路上虽然有不少京都贫民瞧见了他们的行踪,但却依旧是一脸的麻木和漠然,谁也没那个心思去向朝廷告密——大厦将倾,人心离散,由此可见一斑。
按照菲里.泰勒少将原本安排给北条氏彦的任务,是在京城里制造一些骚乱,破坏朝廷的防务,同时阻截京中公卿卷走金银财宝,以便于大军随后入城搜刮——可怜的北条氏彦,在此时还并不清楚,由于三井龙姬大小姐的赶来和劝阻,巨熊军团的攻击时间已经被大幅度延迟了……
虽然这一任务并不难完成,但是北条氏彦作为新近投靠之人,一心急于立下大功,这样才好在新老板的旗下站稳脚跟……于是,在看到了京都城如今的空虚状态之后,他便反复地琢磨着,是不是冒一把险,带着弟兄们直接攻打皇宫,把那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天皇给捉来献俘?
可是北条氏彦又盘算了一番,自己这三百多手下虽然悍勇,但守卫皇宫的奇兵队却多达两千人,其中一半兵马还装备着火枪和火炮,若是背后没有大军压阵,恐怕实在是啃不动——思前想后,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便把这个情况跟手下人一说,看看有没有什么高招。假如实在没办法攻入皇宫的话,那就只好在街头随便放上几把火,再打破几家看起来不太坚固的公卿府邸,这样就凑合着也能交待了。
北条氏彦手下的虾夷蛮子,都是些脑子里都长着肌肉的粗汉,要说怎么跟狗熊和野狼搏斗,倒还大多晓得一二,要说到这战术计谋,就基本一无所知了,一个个满口都是“全听首领吩咐”。
反倒是被绑来充任向导,并且用于在打开公卿府邸之后,帮忙指点发掘藏金密室的那位藤原梅竹大人,为了避免自己在榨干利用价值之后,被随随便便地一刀杀掉,却表现得异常积极,向北条氏彦出谋划策道:“……阁下无须忧虑,那绯月宗一郎的奇兵队虽有两千之众,其中的长州藩老兵却不足一半。剩下的一半皆是从京都本地招募,与阁下身边的这几十个杂兵乃是乡亲,几个军官也是在下的旧日朋友。眼下朝廷倾覆已是大势所趋,京城内多得是识时务之人,纵然是奇兵队中,也颇有愿意弃暗投明之辈。在下请求充任说客,去说服他们易帜倒戈,打开宫门放诸位入内,以此来洗脱罪责,为贵军建此奇功……”
——唉,要不然,怎么世人都说这叛徒比敌人还要更可恨呢?
这位藤原梅竹大人,在为朝廷效力的时候,那是一个昏招接着又一个昏招,硬生生把大好局面给一手葬送。如今搞得连自己也落入敌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后,这厮却又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张口揭穿了朝廷最后的那张画皮,一出声就是让皇室跌进地狱的毒计,誓要将昔日里曾经在床上床下,**菊穴的殷勤服侍了多年,一手提拔自己到如此高位的仁孝天皇给卖个好价钱
看看北条氏彦还在犹豫,藤原梅竹又接着添了一把大火,“……且皇宫之中,金玉遍地,珍玩无数,远胜其他公卿府邸之总和。而那些宫女后妃,也是娇艳如花、温润多情,阁下难道就不想一试风味?”
——好么,为了保住自家小命,居然连宫里的旧情人都给卖了
于是,北条氏彦被说得色心大动,当即便再无犹豫,派人押着藤原梅竹和几个京都杂兵,去和奇兵队之中的本地人旧识联络,结果当真是一拍即合——仁孝天皇和一干公卿们,还在紫宸殿内为了是战是走而扯皮不休。这几个奇兵队的中低级军官,就已经从军营里拉出了自己的两百多号部下,先是跟北条氏彦的三百虾夷蛮子合兵一处,然后便大张旗鼓地沿着朱雀大道向北进军,浩浩荡荡地杀奔皇宫而来
若非绯月宗一郎在前几日感觉人心浮动,存了个小心,把守卫皇宫的兵马都换成了自己最可信的老部下,而将在京都招募的新兵,都打发到了别处衙门驻守,否则这皇宫还真的要被从内部攻破了。
但是,奇兵队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极度扑街的状况,也不能怪诸位官兵的脑后生反骨,实在是仁孝天皇自从起兵倒幕以来,就不断鼓捣出各种倒行逆施,又是纵容乱兵祸害京畿,搞得繁华乡邑白骨遍地;又是擅自灭佛,弄得举国瘟疫四起,死者不得转世超生;又是杀弟杀兄杀父亲,把什么lun理道德都给践踏了一遍……终于将那还没来得及凝聚起来的人心,给彻彻底底丢了个干净。
以上这些骇人听闻的暴行,只要符合任何一条,就足以称为暴君。而这位仁孝天皇陛下,却把它们统统都犯了个遍,偏偏自己还安坐宫中享乐,从无半分上阵杀敌的战绩——连吓唬人的资本都没有。
因此,底层士兵对这位陛下是既无敬意,又无畏惧,更无感激,只是靠着一股惯性在勉强维持罢了。到得此时此刻,自然是树倒猢狲散,保全自己全家老小要紧,没有几个人还肯为朝廷卖命了。
———————————————分——割——线————————————————————
再说那奇兵队长绯月宗一郎,在离开紫宸殿散朝之后,便立即紧锣密鼓开始了御驾出逃的准备。
由于敌军本阵已至京郊,只需半日即可杀入城内,因此他对手下人催得很急——先是撤下了各处宫墙和宫门上的守兵,命令他们各自返回住处,整理打包军械干粮和私人物品,务必在黄昏前回来集合。
然后,他又分派出若干最得力亲信,将库存的火炮、弹药、粮食、金银等重要物资运到皇宫前的广场上,逐一清点、归类,最后打包装车。因为车马不够,又派兵到城中去搜罗壮丁,强征为挑夫。
此外,绯月宗一郎还调动了皇宫里和公卿府中的仆妇,在皇宫门前支起无数大锅,预备要赶制三万份的饭团和便当,还有收集味噌、梅干、食盐等物,以便于众人在逃难路上食用。
诸事纷杂之间,这位奇兵队长是忙得焦头烂额,居然连某一队部下无故外出的事情都没在意——事实上由于信使同样跑昏了头,也没人向他回报。结果,当绯月宗一郎偶然从一堆账簿之间抬头,发现在正对着宫门的朱雀大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骚动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救了
——伴随着无数嘈杂的叫嚷声,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影朝着皇宫涌来。其中有一些是穿着斗笠黑衣,背负靠旗的士兵;一些是赤膊纹身,手提狼牙棒的野蛮人;更多的则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京都贫民。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人拿着刀剑和火枪,大多数人都握着削尖的竹竿、磨锋利的菜刀锅铲,绑着石块的棍棒,甚至是随处拣来的石块和板砖,乱哄哄地高声吼叫着,朝着皇宫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拥挤在皇宫门口的士兵、宫女和仆役,在现场指挥迁移诸事的公卿和军官,还有一串串刚刚用绳子捆来的挑夫壮丁,见状全都惊呆了——任谁也没有想到,城外的敌军尚在按兵不动,城内那些像狗一样苟延残喘的卑贱贫民,却已经再也按捺不住,仿佛是发了疯一般,勇气勃发地朝天皇御所发动冲锋……更别提还有许多朝廷官军,居然也和这些穷鬼搅合在一块儿造反
“……城里的贱民造反了快跑啊”
不知道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转身就往敞开的宫门内疾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