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翔虽是一介文士,说话做事却大有武人的豪爽之风,谭巴虎跟他有相见恨晚之感,感慨说:“自远先生若是会武,那咱们可以多亲近亲近了。”只可惜您是文人,忙着苦读应考,我可不便多有叨扰,耽误您的前程了。
陈凤翔叹息一声:“凤翔徒有文士之名,却实在见微识浅,愧对先人哪!”他说起自己身世,让谭巴虎、慕轩也都慨叹不已,陈自远也是苏州人,祖上跟文征明祖上一样,也是武人出身,文征明自祖父起以文显世,乃父文林曾任温州永嘉知县,而文征明自幼习经籍诗文,喜爱书画,从吴宽习文,向沈周学画,少年即显出不凡之资;陈凤翔到乃父陈霖这一辈才弃武从文,家业又不殷实,父子两代都只能勉强度日,陈凤翔二十岁上中了秀才,却一直没能力前来南京参加乡试,多年来做个私塾先生养家糊口,这一次多亏了祝枝山慷慨资助,他才能同他们一起来这里。
“凤翔资质愚钝,此次恐怕要辜负祝贤弟的一番好意了。”陈凤翔苦笑,“记得离乡前夜,凤翔将家中仅剩的一点米熬成粥,闻着粥香,一时有了诗兴,吟了两句:‘数粒熬成粥一瓯,鼻风吹起浪悠悠。’可是吟来吟去,却怎么也接不下去了,正当凤翔捧着那瓯粥在破屋里踱来踱去苦想下句之时,忽有一人从床底下爬出,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吟道:‘分明一派西湖景,只欠渔翁一钓钩。’凤翔的文思尚且不及一个偷儿,说起来真是汗颜呐!”
谭巴虎跟慕轩面面相觑,慕轩想起曾国藩少年时点灯苦读却久久无法背出文章而遭偷儿背书挖苦的事来,肃然道:“自远先生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假以时日,学问自然可以增长,操守品行却非三年五载可以改善,那偷儿才情文思再好,也只是个偷儿,又岂能与固守君子之道的自远先生相提并论!”
陈凤翔愕然转首看着他,脸上涌起激动之色,忽然起身,冲着慕轩恭恭敬敬深施一礼,说:“听君一言,凤翔茅塞顿开,多谢先生指教!”
慕轩起身还礼,只说“岂敢岂敢”,一旁的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看着慕轩,眼神中明显有惊异之色闪动,陈凤翔这事他们早就听过,也曾费尽唇舌劝慰,但都不见效,谁想眼前这个自称武夫的男子一句话就解开了他的心结,看来这个男人不简单哪!
三人之中,唐伯虎受到的震动最大,他自幼天资聪敏,博览群书,拜名师周臣门下学画,又与文征明同师沈周,深受乃师赞誉,去岁参加童生试,经县试、府试、院试,一路过关斩将,高中第一名案首,震动了整个苏州城,少年得意,难免有些忘形,而眼前这个男人却让他觉得有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在他面前,似乎自己拥有的这一切都不算什么,那位殷小姐对自己的不屑一顾似乎就是很好的证明,一时之间,他也不再只顾贪恋殷小姐的美色了。
祝枝山忽然深有感慨的说:“操守品行,确实至关重要啊!”
在座知悉他心事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点头,慕轩不知怎么回事,看看谭巴虎,谭巴虎脑袋凑近他,低声说:“祝兄弟的外祖父就是天全先生。”
天全先生,谁啊?慕轩还是不明所以,祝枝山苦笑,说:“家外祖晚年号天全,姓徐讳有贞。”
徐有贞?慕轩这下子明白啦,他不就是与石亨、张轨辅助英宗复辟的那个吗?土木堡之变后,瓦剌军队进逼京师,当时徐珵率先提出“南迁”主张,结果遭到于谦等人严正驳斥,徐珵因此名声大坏,成为朝野上下讥笑的对象,多年未能晋升;徐珵曾多次请求于谦举荐,希望谋取国子祭酒一职,于谦也确实在景帝面前提及此事,但景帝听说是那个建议南迁的徐珵,就认定他心术不正,担任国子监祭酒一职会败坏了诸生的心术。徐珵未能遂愿,懊恼之余,以为是于谦从中作梗,因而对于谦恨之入骨。后来,徐珵开始奉承内阁大学士陈循,在陈循的建议下,他将名字改为徐有贞。
英宗复辟后,认为于谦在土木堡之变中挽救了大明王朝,是个大大的功臣,原本无意杀掉他,但徐有贞却说不杀于谦,复辟师出无名。英宗无奈,只好下令将于谦收押狱中,有人说于谦谋反,却查无实据,徐有贞就说:“虽无显迹,意有之。”正是这句话,将于谦这一代忠臣冤杀了,也正是这一句话,促成了徐有贞的千古骂名。
想不到,这个害死于少保的竟然是祝枝山的外公,真是他姥姥的!
“昔也,沙弯如地之狱;今也,沙弯如天之堂。”慕轩轻声吟诵,谭巴虎夫妇俩跟依婕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不知他这两句是何指,祝枝山的神色却异常激动起来,看着慕轩,双唇都有些颤动,陈凤翔、唐伯虎、文征明三人也都面露惊异之色,“为百姓谋福祉者,自会留名于万民心中,这世上,再坚固的石碑,也敌不过风雨侵蚀、岁月磨砺,但口碑却可以传颂万世,代代不绝。”
祝枝山霍然起身,冲着慕轩当头一揖,说:“先生一言,如当头棒喝,允明受教了!”
慕轩只好再次起身还礼,他刚才所说的“沙弯”那两句,其实是在某本明人笔记中看到的,据说那是山东张秋地区的百姓所唱的民谣,是称颂徐有贞治黄有功的,徐有贞在山东治黄河水患期间,曾经做水箱放水实验,这可比西方早了近四百年,他所主持修筑的黄河大堤,在随后的山东大水中岿然不动,而同期其他人所筑的大堤却都毁于大水了。想不到祝枝山对于外祖父之事耿耿于怀一至于斯,听自己说起这两句民谣,居然如此激动。
祝枝山心里却另有感慨,说实话,若抛开外祖父在朝中所作所为不提,外祖父绝对算得上才华绝世,他老人家天文、地理、道释、方技无所不通,书法上擅长行草,深得怀素、米芾笔意,在当代非常有名,而若非他老人家让自己自幼临摹晋唐之帖令自己拨开了障目之叶,开拓了眼界,自己在书法上也绝不会有今日之成就。只是,自懂事以来,外祖父在朝堂上的作为就一直是别人攻讦自己的神兵利器,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汗流浃背,今日听这位方公子石碑、口碑之比,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悟,多年心结终于开始松动了,怎不喜出望外!
唐伯虎、文征明一向知道自己这位兄长的心病,如今眼看他喜悦之色溢于言表,眉宇之间的愁结消散不少,不由得暗自称奇,看慕轩的目光中就又多了几分别样的东西。
“张兄,小弟近日听闻兄台已跳槽,英英姑娘非常伤心,莫非兄台有了更加出色的相好?”旁边一桌上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调笑声,其他人听了还好,慕轩却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两个三十上下的文人,看两人脸色,应该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货色,刚才他们说什么跳槽,难道这个时代就这么说改换工作了?听着又有点不像,况且,看他俩的样子,标准的酒色之徒,能干什么呀?偷香窃玉,还是流连花丛?
这次,慕轩可是露怯了,这个时代的“跳槽”跟改换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原来就指一个妓女和一个嫖客缠绵了一段之后,又发现了更有钱的主,于是丢弃旧爱,另就新欢,如同马从一个槽换到了另外一个槽吃草一般;后来,“跳槽”也可以用来指嫖客移情别恋。因此,这种另攀高枝的做法被形象地称为“跳槽”,冯梦龙编的民歌集《挂枝儿》里就有一首名叫《跳槽》的歌,歌中的青楼女子唱道:“你风流,我俊雅,和你同年少,两情深,罚下愿,再不去跳槽。”
——慕轩后来从依婕那里知道“跳槽”的本意,曾经想:后世人要是知道他们竟然用“跳槽”这个充满狎邪意味的词当成变换工作的代名词,不知会有什么感想?恶趣味,一点恶趣味,呵呵呵——
那个张兄非常得意的嘿嘿一笑,故意压低声说:“贤弟不必心急,稍待片刻就能一睹芳容矣。”两人说话时,眼珠子都不住的向依婕跟秋香这边瞟,毫不掩饰眼神中**裸的**。
秋香跟依婕都是见怪不怪,只是微蹙蛾眉,略略侧过身去;慕轩却是非常不习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狠狠地瞪一眼这两个轻薄的男人,对方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愤怒,都慌慌张张的低下了头,避开他那能杀死人的凌厉眼神。
依婕一直非常注意慕轩的神色,看他此刻的表情,心里越发开心,她发现,看他为了自己生气,似乎已经成为自己眼下最喜欢做的事了。
就在那两个猥琐的文人嘀嘀咕咕之时,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书生进了酒馆,四下扫视一眼,就来到了那张兄身边,张兄一下子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四下的客人不约而同都是一身恶寒:原来你跳槽是为了这个少年!咦——
那个贤弟看这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肤色比女子还要娇嫩,不由暗自感慨:如此出色,难怪张兄为了你改弦易辙了!
看着这少年被张兄揽着腰肢故作娇羞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些痒痒的了,下意识的想:哪天不如也去尝尝鲜?
慕轩的眼光却非常毒辣,一眼看出这少年是女子假扮的,而且这女子头巾下的长发也是假的,她根本就是个剃尽三千烦恼丝的出家女尼。
出家女尼与人私通纵欲,在这个时代时有所闻,永乐年间,有工匠在修缮尼寺时,将发现的水晶缨珠拿到市上出售,引出了少年偷入尼寺而为尼姑所留,最后死于**、尸体被肢解埋于墙下之事;天顺年间,常熟有个赴京应试的举人,偶然出游到了一所尼寺,与群尼纵情淫乐数日,等到有一天越墙而出,已经瘦削得连亲友都认不出他了。
而这南京城的尼僧,表面上勤于清修、暗地里恣意淫乐的比其他地方更多,有的甚至不仅自己跟寺中奸僧、俗世男子私通,还经常引诱女子进入庵院,供人淫乐,难怪尼姑会被人列于败坏风气的“三姑六婆”之中!
眼见那两男一尼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拿着肉麻当有趣,那两个男的时不时还冲依婕跟谭夫人挤眉弄眼的,慕轩实在是忍无可忍,忽然重重的一拍桌子,“砰”的巨震声中,他霍然起身,大步来到那三人桌前,喝道:“无耻之尤,还不滚出去,免得方某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