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抬眼就撞见康熙无半点波澜的眸子,顿时觉得身上因自己挣动而起的疼痛已然不算什么,眼前的康熙让他原本以为不动不痛的心又撕心裂肺的痛起来,他很想质问康熙他仍然没想通的问题,既然他是一国之君,既然他早就明白当时他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做,既然自己已然顺着他的心意行事,为什么他甚至不肯出手护一护他的儿子,他的孙子!
“请皇玛法恕弘晋失礼之罪。”胤礽垂下眼,涩声道。
“你这孩子想的太多了。”康熙轻声叹道,眼睛落在胤礽面上,不肯移开,刚刚对视那一瞬,这孩子面上那双盛满委屈茫然惶惑的寒瞳让他恍惚以为这是他的保成,也是,弘晋也是胤礽的儿子,相像亦是难免,只是自己以往只瞧着弘晰,忽略了他。
弘晰瞧着康熙的神色,莫名觉得不安,故作镇定的出声道:“皇玛法,御医说弘晋身上的伤已于性命无碍,只需静养--”笑过多回,面皮厚了些,只当没听见,一本正经的行礼,待方霍二人叫了起方才直起身,同胤禔一道爬上竹榻,待围桌坐定,便笑盈盈的开口:“方先生、霍先生,弟子的舅舅从金陵归来,给弟子讲了好些有趣的故事呢。”
胤禔一手支颌歪头去看胤礽,心下赞叹他二弟这辈子的口才是愈发好了。
见胤礽捧了茶喝着润喉,方森杰提壶为他添茶,笑道:“故事都讲完了?”
胤礽忙直身跪在榻上,双手捧杯,点头应是,直视方森杰的眼神很是坦然。
霍百里抬手捏了捏胤礽的脸颊,道:“我记得琏儿年前时候脸上还有点儿肉,怎么过了个年就没了?你又跑去作什么了?”
胤礽下意识的抬手摸摸刚刚被捏过的脸颊,对霍百里笑:“弟子跟着舅舅去城外南行七里半明月山下的张家村,买了几片地,打算建了庄子,种些时鲜果蔬……那村子的地保人挺好,名字听着也耳熟,唤作张松,不知两位先生可曾听过?”
“‘张王李赵遍地刘’,这名字普通得紧,年节里,你们怎的还出了城?”方森杰不待见那为官的张姓人家,更不愿胤礽同那家人有来往,直接转了话题。
胤礽心念百转,口上应答自如:“弟子的舅舅欲在京中置产成家,觑着空便将京郊周遭走了一圈。弟子就跟着出去瞧瞧热闹。”
胤礽最后一句话那三人都是不信的,不过瞧着这天色也不晚,方霍二人晓得两个弟子关系甚好,怕是这些日子不见有许多话要说,更何况今日胤礽这般着急的过来,定是为了让胤禔给他细细解释皇上口谕的事儿,便也不留两人多说,待用过茶点便让他们自去说话。
侍从搬去竹塌上的泥炉方桌,霍百里扯了锦被躺倒在竹枕上,嗅着因自己的动作散开来的草药香气,昏昏欲睡间就听方森杰迟疑的问他:“听琏儿说的金陵事,我怎么觉着甄家仿佛不妥当?”
“……一代天子一朝臣,甄家这么些年钉在江南,那是因为皇家用得着他们,若他们不懂事儿,真将自个儿当成皇家少不得的定海神针,可就怪不得皇家将他当成眼中钉挖了,毕竟皇家哪里少人为他们卖命?‘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有本事的人想要出头还不容易,只要懂事儿。”霍百里话说得凉薄,竟连他自己都没摘出去。
方森杰不喜欢霍百里这么说话,偏又无言反驳,便倚着靠枕,拧着眉头看屋中挂的花灯。
两人相交这么些年,彼此性情皆了然于心,霍百里晓得方森杰这是心里头又拧不过劲儿来,无奈的睁开眼翻身侧卧,瞧着方森杰蹙眉抿唇的模样一如一十七年前两人初初交心,心又软了,低声劝道,“你同甄家关系很好?你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谁家的事儿都要搀和,更何况人家正春风得意,哪里会听丧气话?甄家送进宫的女儿被太后留在身边了。”
方森杰瞥了霍百里一眼,道:“你怎晓得那位定会将甄家女儿给了皇上?之前那位给皇上的女子除了诞下三皇子的刘昭容,可是再没人能成了事。何家现在也体面,那位可消停许久了。莫不是……”
“何家初时是以军功起家,待到了那位的兄弟才该换了门庭,人家怕是自觉是为了皇上着想,与其让异姓王掌着兵,不若皇上舅家来的稳妥。”霍百里语气平平,抬眼见方森杰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抬手握住他的手,慢慢道尽余下的话,“我也是才晓得,北疆有何家旧部,那位那个纸上谈兵的外甥正在其中。听说甄家送进宫的女儿身上别有一股子魏晋风流的韵致。”
“甄家好大的胆子!竟敢!皇后也是她们敢冒犯的!”方森杰低喝道,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强自压抑了怒意。
“别气,你看,就连那败象明了的荣国府不也算计着宫中凤位么?小小年纪的女孩儿也不怕压不住那传出的八字和那元字。”霍百里坐起身,轻抚着方森杰的背,叹道,“你且看着吧,日后不要脸面的往前凑的人会更多,一人欲一世顺遂都不易,更何况操持一姓家族之兴盛?总有人想试试会不会有捷径。”
“华星,甄家同那四大家族交好,想必瑾安是不待见这姓人家的,他说起金陵事怕是意指归隐的周相。”方森杰复又捡起前事说起,眼神冷厉,让霍百里心下直念叨水臻,盼他早日归来——方森杰发起疯来除了水臻可是谁都制不住。